二人因為沈随安的話噤了聲。即使那個不認識的男人還想說點什麼,也被陸守一給攔了下來。
“陸湫,”沈随安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溫聲道,“起來。”
少年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
陸湫是被陸椿強行押送回家的。他在自己的屋子待了沒多久,就等來了那兩人——得知消息的母親,還有母親的正夫武氏。
既然武氏也來了,那挨打是逃不掉了。
陸湫知道武氏一直都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爹爹。因為武氏是陸守一明媒正娶回來的正夫,而陸湫的父親江念,隻是陸守一在于心不忍的情況下,從亂民中救回來的一介孤兒。
雖然是孤兒,江念卻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這導緻武氏對江念一直存在排擠與嫉妒的心思,多年來關系也不曾緩和。陸守一身為家主,也不會管後宅的小心思,況且,江念本就是孤兒,能夠救回來,給他安排個側室的位置,已經算是對他的恩賜了,陸守一并不打算對他賦予太多東西。
陸家執掌中饋的是武氏,這也就導緻,江念與陸湫父子,在陸家的處境一直算不得好。冬天缺炭火,過年沒新衣這種都是常事,就連偶爾生了病,也不一定能找到大夫第一時間醫治。雖然武氏的一女一子,陸元楓跟陸椿,都跟陸湫沒什麼嫌隙,但礙于父親的原因,她們也從來不敢跟陸湫太過親近。
陸家女兒都是被陸守一起名,而陸湫被武氏讨厭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他的名字。武氏非常介意自己的兒子跟一個側室的兒子名字相近,也讨厭身為江念之子的陸湫。在偶爾的時候,武氏甚至會故意過來挑刺,借着一些由頭懲罰陸湫,既是發洩怨恨,也是敲打江念。
對于陸湫這個便宜兒子,陸守一并不是完全忽視不管。她也會做一些正常母親應該做到的,比如送他去讀書,比如偶爾放任他出去玩,過年發紅包也不會忽略了他。可這其實也隻是養着他而已,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疼愛。這麼多年,除了跟爹爹之外,陸湫與陸府的其他人都算不得親近。
陸湫在小時候、見過那個可以改變他的人之後才明白,當一個安分守禮、乖巧懂事的好男子,并不能讓自己跟爹爹過得更好。
于是他開始變得頑劣,變得與衆不同。他去鍛煉身體,去學習武藝,丢掉那些長袖子衣服,穿上屬于女子的短衫。原本遺傳了爹爹的精緻面容逐漸變得沒那麼白淨,可他又不需要讓自己多麼好看。
他要做一些男子不常做的事情,要讓自己渾身布滿尖刺,被欺負了就咬回去,就打回去,哪怕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他也覺得值得。即使是武氏,他也不止一次地跟那人對嗆過。偶爾有用,但大多數情況,被懲罰的還是他。
罰跪,挨打,甚至有幾次過分的情況下被武氏吊起來挨鞭子,都有過。疼,但他不後悔,也确實有點效果,那武氏找麻煩的次數确實少了。
三年前,陸湫給爹爹留了一封信,還有自己攢下來的所有銀子,隻帶着一個小小的布包,逃出了王城。
那個時候,他真的有想過,不然就再也不回來這個地方了。
反正除了沈随安之外,他也沒有其他挂念的人。
爹爹在陸家雖然偶爾會被排擠,但生活也還算過得去,不會有危險。武氏大多數時候也隻會做點小動作,從不敢真的危及他們的性命。如果沒了陸湫,爹爹一個人在小院待着,或許也就不會太引起武氏注意了。
而他,想走得更遠。
畢竟去不了沈随安身邊,那不如就走出去看看,去一些自己從沒去過,從沒感受過的地方。陸湫換上了女人的衣服,在戰場中頂替了一個死人的名字,參了軍。他騎着馬,看過大漠孤煙,也見過蒼茫的草原,他學會了使用刀槍劍戟,也讓自己的身上多出不少傷疤與痕迹。
在與戰友們點起篝火,躺在夜空之下,看着滿天繁星的時候,他偶爾還是覺得不滿足。
其實陸湫不是那麼向往廣闊的世界,不會試圖掙脫某些既定的桎梏。他沒有建功立業,或者證明男子并非不如女子的遠大理想,也做不到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
他隻是想,如果真的能在軍營一直混下去,等到他也成了小将軍,是不是能借着這個身份,見一下沈随安,然後對她說一句喜歡。
可是沈随安已經有夫郎了。那些人說,沈随安十裡紅妝迎娶了顧家公子。那些人說,即使顧家衰敗,沈随安也未曾返回。那些人說,沈随安心悅那個人。
……陸湫也是會嫉妒的。
他簡直讨厭死了那個跟沈随安成親的男子,即便那人很可能是沈随安的心上人。他想見沈随安,又不想被對方的婚事弄得紅了眼眶。在被發現了身份,遣送回家之後,陸湫最擔心的不是自己會受到什麼懲罰,而是在擔心,如果母親真的把他嫁出去了,他該怎麼逃走。
即使沈随安不喜歡他,即使對方或許都記不住他的樣貌,他的名字——他也仍舊不願意嫁給其他人。
所以他不後悔自己說出的那句“想和你成親”。哪怕是自毀名聲,他也要說出來。應該沒有女子會娶一個心中裝着其他人的男子吧。
但他仍舊忐忑。
不是怕家中的反應,而是怕被沈随安厭惡。借着她的名頭去做這件事,會不會讓她讨厭?會不會被她覺得自己是個瘋男人?
可是,沈随安好像沒有這麼認為。
她在喊他起來。
陸湫慢慢擡起臉,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麼溫柔的一雙眼睛,僅僅隻是看着,陸湫就覺得自己狼狽得要命。或許他确實配不上沈二小姐……可,如果……
如果能一直停在這一刻,一直被她用這種眼神注視着。
陸湫想。
即使是會死去,他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