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婚事徹底黃了。現在母親見了他就頭疼,弄得陸湫都不敢出院子,撞見母親就相當于觸了黴頭。昨日爹爹來看他,沒說幾句話就開始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出身不好才害得陸湫變成了現在這樣,弄得陸湫煩得要死,草草安慰幾句爹爹後就閉門謝客。
他還不是為了保護爹爹才變成這樣……可在爹爹眼中,似乎維持一個男子該有的樣子,再嫁一個好妻主,比不受欺負更重要。
陸湫不喜歡這種想法。他摩挲着手中那隻陶制的、小鳥形狀的哨子,想起了沈随安扶着他站起身時,那隻骨節分明的,溫熱的手。
她一直都是那樣的。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陸湫就已經感受到了她的溫柔。正因為她會低頭,看到陸湫這種低微的人,所以陸湫才會被她吸引。即便這會讓陸湫無數次地認清他們之間的差距,他還是會一次一次,毫不猶豫地,靠近她——
哪怕飛蛾撲火。
陸湫小時候丢過一次——是被武氏故意弄丢的。
那個時候,他膽子還很小,還在學着爹爹,努力做個端莊守禮的世家男子。武氏借着出遊的機會,把他扔在了林中,或許隻是想像往常一樣把他找回來,再苛責他怎麼自己跑丢了吧。
可武氏沒能預料到,天空忽然落了大雨。
據陸椿後來說,那次,武氏其實派了人去找他,但找了兩次都沒找到,一直硬生生從下午拖到了晚上,才極為不情願地把這件事告訴了陸守一。
這也是陸湫印象中唯一一次陸守一斥責武氏的事情。因為如果沒能找到他,或許他就死在了那裡。
可那個時候,陸湫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找他。
落雨的夜晚,城郊的樹林中,蜷縮在樹下的男孩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很冷,可他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漆黑的夜壓的他喘不過氣,呼呼作響的風聲猶如惡鬼在咆哮,吓得小孩連哭泣都不敢太大聲,生怕驚擾了什麼可怕的妖魔。
頭好疼,好難受。
他覺得自己要失去意識了。
而在這時,一道隐約的光亮從遠處接近。
一匹馬停在了他身側,而後,那人輕巧地躍下了馬,提着燈照亮了小孩哭得多凄慘的一張臉蛋。這人沒有立刻詢問,而是蹲下身,拿出随身的帕子給他擦了擦臉,才溫聲開口:“你是陸湫嗎?”
“我、嗚……我是……”陸湫聲音顫抖,幾乎要說不出話了,可他卻沒有挪開視線,而是用力睜大眼睛。
眼前被模糊的光與細碎的雨沾染的少女,雖然也被淋濕了發絲,卻絲毫不顯得狼狽。她帶着笑容,像話本子裡的故事中,那種從天上來到凡間的神仙一樣,溫柔又美好。
陸湫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她好好看。
“那就對了。”
少女握住了他的手,扶着他起來,然後把他攬入了懷中。一股不知名的、卻能讓人聞起來很舒服的香氣充斥着小孩的鼻腔。陸湫知道自己身上髒,可他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這個人,接近溫暖的源頭。
他回抱住了這個人,緊緊地與她相貼。
“啊……”少女輕笑了一聲,聲音在他的耳邊,“也不問問我是誰就抱?要是被壞人騙走了怎麼辦?”
騙走也願意。陸湫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那些妖怪都像她這樣好看,陸湫是不會害怕的。
“唔,看來是發了燒,”帶着涼意的手試探着摸了摸他的額頭,“不哭了,乖。”
“給你看個好東西。”
陸湫失去了剛才的懷抱,很不情願地跟她分開了。而眼前人不知從哪兒,掏出一隻陶瓷做的小鳥,穩穩地放在手心。見陸湫的注意力被吸引,那人勾起嘴角,含住陶瓷小鳥的尾部,輕輕吹了一口。
像鳥兒一般的叫聲響起,引得遠處的鳥都被這聲音驚擾了。
陸湫愣住了,表情呆呆的。而眼前的少女把這個鳥哨塞在了他的嘴裡,他下意識吐出一口氣,于是又聽到了剛剛的鳥叫聲。
她沒忍住,笑出了聲,好半天才繼續說話。
“好玩吧?送你了,本來是給我弟弟帶的……”她絲毫不收斂笑意,随手揉揉他的腦袋,“現在,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你的家人,你母親都急壞了。”
他忽然很抗拒母親,很抗拒那個所謂的家。
“我不……嗚——不要……”
這個人,對弟弟那麼好。可他的家卻不一樣。姐姐跟弟弟與他很生分,而除了爹爹之外,沒有人會喜歡他。回去之後又要被懲罰,又要被針對,每次都是這樣。爹爹讓他忍讓,讓他學得乖一點,可他已經很努力地去把自己變乖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是……
“不喜歡回家?噢……”少女似乎有點疑惑,不過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于是她捏了捏男孩的臉頰,“笨啊。”
“受欺負了還聽話?那别人隻會一直欺負你的。”
“挨了打,那打回去不就好了?被丢在這裡,那自己學着走出去不就行了?”
“多來幾次,他們就不敢欺負你了。”
“可是、我是男孩子……”
陸湫結結巴巴地想反駁,男孩子不該那樣随便打人,可他又怕這個神仙姐姐不高興,有點委屈地忍不住再度貼近她,抱她。因為埋在姐姐的肩頭,他聽這個人的聲音有點模糊。
“那又怎麼樣?不也有手有腳的,缺什麼了嗎?”
“好啦……不跟你争了。”
“先跟我回去,再不走,就要真的燒成傻子了。”
他被少女抱了起來,放在了馬上。而後,自己冰冷的後背被對方的熱度包裹住。讓人安心,安心到想這樣睡過去,想在她的懷抱中一直待下去。
陸湫緊緊攥着手中的陶瓷哨子。
在朦胧的記憶中,他聽見有人喊了一個名字,她們喊那個神仙姐姐,為“逸歡”。陸湫意識到自己被抱下了馬,被送到了母親手中。周遭的一切都很喧嚣,他失去了那股香氣,失去了溫暖的懷抱。
母親一遍一遍說着,謝謝小姐出手相助。陸湫猜,母親應該不知道她是誰。但陸湫即便燒到迷迷糊糊,也依舊記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味道,她的聲音,她的臉龐。
此後,再也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