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的汽笛聲一聲比一聲響,貝碧棠頭往後倒,失重的感覺使她從睡夢中醒過來。
綠皮火車在崇山峻嶺中飛速穿梭,貝碧棠看着車窗外,片刻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在回滬的火車上,而不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天。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知怎麼又夢到離開上海前的事了。
四年過去了,貝碧棠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西北的,又是懷着同樣的心情回滬的。
貝碧棠往座位自己腳下一看,一個大的綠色網兜裡面塞着兩隻紅底臉盆、一個帶蓋搪瓷杯、一個鐵皮熱水瓶、一個鋁飯盒、一個筆記本和兩隻鉛筆。另一個軍綠色行李袋裡塞滿了她的衣物和對她而言重要的東西。被子和席子她并沒有帶回來,留給了農場的阿嫂們。
想起自己那張精心編織,沒有一根毛刺,又軟又帶點草木香氣的草席,貝碧棠心裡有點可惜。
不過幸好她獨自一人回滬,沒有伴,中途睡過去,行李也沒有丢失。
貝碧棠對面坐着一位戴着眼鏡的中年阿姨,對方手裡疊着好幾張報紙。
從這位中途上來的阿姨拿出報紙來,貝碧棠就眼饞了到現在,也許靠近家鄉給了她勇氣,貝碧棠忍不住開口了:“阿姨,可以借我一張報紙來看看嗎?”
中年阿姨擡眼一望,心道,這姑娘無論看多少次都好看,一身綠色軍裝,衣擺塞進褲子裡,顯出細細的腰身,兩條又黑又亮的麻花辮,皮膚白淨清透,眼睛沉靜有神,眉毛彎而細,唇紅齒白。這副模樣讓人看了便心情清爽。
中年阿姨爽快地将報紙遞給貝碧棠,“小同志給,想看哪一份你自己挑。”
貝碧棠禮貌道謝,拿起最下面的那一份報紙看了起來。
……
“今年1月1日《新聞聯播》正式開播”
“今年高考時間為7月20日至7月22日”
“全國77級大學新生已全部進入校園學習生活”
……
貝碧棠看得入了迷,直到火車上驟然響起中氣優美的廣播,“各位旅客朋友們,火車即将達到終點站,上海火車站,請各位旅客拿好行李,不要随便走動,準備下車。”
貝碧棠背着行李袋,一手拿着網兜下了火車。
她沒有急着出站,站在火車站内觀看來來往往的人潮,家鄉的火車站還是那個老樣子,沒有變,不知道上海的其他地方變了沒有?
沒有親人來接,貝碧棠也不失落,這些年的知青生活她已習慣了什麼都靠自己。
她坐了三站的電車,再轉一次公交車,在弄堂口下了車。
街道上一間間挂着木制招牌的店鋪,那家賣她最喜歡吃的燒麥的小店還在,自行車棚還是在原來的位置,還是有戴着紅袖章的退休阿姨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
鳳凰牌自行車流仍舊是那麼長,上海的姑娘穿着時髦的的确良襯衫配假領子,有的卷了薄薄的一層劉海。
上海還是那個引領着全國時尚潮流的上海。
貝碧棠閉上眼睛,輕輕嗅着來自弄堂的氣息,洗發水味、黃魚味、煤爐味……還是她熟悉的那個石庫門,那個弄堂。
貝碧棠推開淺藍色的布簾走了進來,苗秀秀正坐在窗戶前,專心卷着手裡的紙盒。
雖然這四年貝碧棠沒回來過,苗秀秀的背彎了一些,頭發也白了好幾根,但貝碧棠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她的姆媽。
苗秀秀聽到聲響,轉過臉來,看到貝碧棠,她沒有起身,手裡的紙盒也沒有放下,臉色淡淡的,仿佛不是她四年未見的親女兒回來了,而是哪個關系不怎麼樣的鄰居上門來。
她見貝碧棠一個人回來,随口問道:“二姑爺呢?沒上來喝口水歇歇腳?”
貝碧棠去西北的第二年秋,魏碧莉嫁了出去,嫁給了一個司機,這司機可了不得,是頂頂吃香的貨車司機。
在魏碧莉不聲不響火速嫁出石庫門後,附近幾條弄堂的人家都說,魏碧莉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給砸中了。
貝碧棠在二阿姐出嫁的一個月後才收到信,連忙送十斤新棉花回去做魏碧莉的新婚賀禮。
貝碧棠一邊放下行李,一邊淡淡地說:“沒見到二姐夫,我自己坐車回來的。”
回來之前,家裡給她發了條電報,電報上面隻有四個字的内容:二姐夫接。
貝碧棠在火車站沒見到,那位從未見過面的二姐夫,沒有馬上走掉,而是等了半個小時,結果還是沒見着身影,她才決定不等了,自己坐公共交通回來。
坐着像沙丁魚罐頭般的公交車,貝碧棠十分慶幸該送人的送人,沒有拿太多行李,也不可惜那張寶貝席子了。
苗秀秀對二女婿沒去接小女兒這件事沒什麼反應,她輕描淡寫地說:“你二姐夫也許是臨時有事,或者領導找他走不開,你能自己一個人回來了,也沒出什麼事。二姐夫沒去接你這件事不要跟你二阿姐講,省得你二阿姐為你出氣,跟丈夫吵架。”
貝碧棠沉默了兩三秒,點頭答應了。她彎腰打開五鬥櫃,想拿出離家前自己常用的杯子倒杯水喝,她一路風塵仆仆的,口有點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