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一切事物都是濕乎乎的。即使沒有下雨,衣物上也像是沾了一層雨霧。江南煙雨,夏荷鼓起了一個小小的青色花苞。
貝碧棠提着菜籃子,從河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籃子裡裝着翠綠的黃瓜、黃澄澄的南瓜,百葉結,鹌鹑蛋,和一小塊上好的五花肉。
貝碧棠冒着晨霧走進副食品商店時,馮光美戴着袖套、綁着圍裙,站在半米高的玻璃櫃台後,提着一柄長長的木勺,往大瓦罐裡給客人打鎮江香醋。
近一百平的副食品商店,陳列着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櫃子。最顯眼的地方放着一列的大玻璃罐,裡面是五顔六色的糖果,勾得從店鋪外經過的小孩子眼饞,硬拉着大人的手往裡走。
牆壁兩旁放着大大的黑色、黃色、灰色陶罐,裡面存儲着醬油、辣醬油、白酒、黃酒、香醋、米醋……各式調味料,一個罐子能放好幾十、上百斤。
馮光美幫櫃台前最後的一位顧客,打完一瓶黃酒。貝碧棠才走上前去,叫了聲,“光美。”
好不容易才有時間打個哈欠的馮光美,一擡頭,驚喜地說:“碧棠,你來找我!”
頓了一下,她失落地說:“可是我要上班,”
貝碧棠說:“我就不能是來買東西的嗎?”
馮光美當真說:“那你要買什麼?”
貝碧棠失笑,說:“我開玩笑的。”
馮光美上下打量着她,說:“你今天心情這麼好?是不是有什麼好事發生?跟我分享一下。”
貝碧棠不由地露出一絲微笑來,将頭湊過去,小聲說:“我找到工作了。”
馮光美驚訝地瞪大眼睛,輕聲說:“恭喜,恭喜。”
貝碧棠接着告訴她,“在附近的小菜場賣魚。”
馮光美勉強地笑了笑,有些不走心地說:“賣魚,蠻好的,以後不愁吃不到新鮮的魚。”
貝碧棠不在意馮光美無意中露出來的,對她工作的嫌棄。馮光美連自己的工作都嫌棄,對人對己,她執行同一套标準,貝碧棠很願意跟這樣的人交朋友。
話一出口,馮光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她連忙收起臉上的勉強,問道:“那你一個月能拿多少工資?”
貝碧棠很是樂觀地笑了笑,說:“十七塊五毛。”
這語氣說得好像她掙了百八十塊錢,馮光美樂得笑了起來。
片刻後,她神色認真地說:“菜市場,那你要四點多起床,打着手電筒摸黑将攤子支起來,接收、清點送來的貨物。沒等你歇一會兒,早起的老頭老太太就來蜂擁而至了,你得忙到八九點才能吃上早飯。有的時候遇上難纏的顧客,還要找你麻煩。晚上收攤,你要做衛生,清點錢數、上交,錢少了還要你補上去。”
“這也太辛苦了吧,每月拿十來塊錢,幹幾份工作。廣大農村現在都實現家庭聯産承包制,多幹多得,按勞分配了。”
馮光美深深地替貝碧棠不值。
倒是貝碧棠本人并不在意,她豁達地說:“我能行,在西北的時候比這苦多了。我就怕沒活幹,沒飯吃。”
馮光美用佩服的語氣,說:“我再也不嫌我現在的工作了,跟你的工作一對比,我的工作輕松多了,工資還比你高。那些老員工,還能看報紙、吃瓜子聊八卦,冬天還能打毛衣。”
馮光美并不是不會說話,她知道貝碧棠不介意她說心裡話,雖然和貝碧棠的認識時間并不長,但貝碧棠這個人其實很簡單,很容易懂,短短時間之内就能知道貝碧棠的品性。
貝碧棠笑笑了,不說話,眼神卻瞄進櫃台裡。
馮光美抓她的眼神,抓了個正着,問道:“你想找什麼?告訴我。”
貝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是說看書,參加高考嗎?”
馮光美開玩笑說:“怎麼你想當老師,來檢查、監督我啊?”
說着,她伸手一拿開空架子上的報紙,露出下面的高中課本來。
貝碧棠解釋說道:“光美,我學曆比較低,僅僅是個初中生。雖然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用苦等,但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魚。所以我想學習,學習,提高自身文化水平。又想着你也在學習,想看看你怎麼學的。”
馮光美笑着說:“這是好想法啊。我就喜歡向上的人。碧棠你沒有高中課本吧?”
貝碧棠搖搖頭,說:“沒有,我家沒人上過高中。”
馮光美大方地說:“你沒有,我可以借給你啊。”
沒等貝碧棠反應過來,她就抽出一本語文課本放到貝碧棠面前,說:“這是高一上學期的語文課本,你先看着。看完了,我再給你換一本。”
貝碧棠臉紅了,她想拒絕又不夠堅定,她想了想,拿起課本,說:“光美,謝謝你。你愛吃紅燒肉嗎?中午我做好了給你送點,來嘗嘗我的手藝。”
馮光美看向貝碧棠提着的菜籃子,說:“哪個上海人不愛吃紅燒肉,大多數上海人就愛吃這一口。吃完肉,再用剩下的湯汁拌飯,能幹下三碗飯。你這五花肉選的真好,三肥七瘦。”
“不過,不用了。這年頭每家每戶的肉票就那麼點,留着你和你家人吃吧。我借你課本看,不過是小事一樁。”
貝碧棠用手一撥,露出最下面的鹌鹑蛋和百葉結,說:“雖然肉少,但是配菜多啊。光美你真的不想吃,我做的紅燒肉可以說是我最拿手的菜。”
馮光美咽了咽口水,說:“要,汁給我多放點。”
一個佝偻着背的阿婆,拿着一個小陶罐走到馮光美站立的櫃台,貝碧棠沖着馮光美說:“光美,我先走了。”
馮光美對她擺擺手,說:“中午見。”
貝碧棠拿着課本,笑意盈盈地走入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