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城西永阜門不遠處的小巷中,青石闆路上大半的血迹已經被雨水沖刷殆盡,依稀還有些許殘留在磚瓦的縫隙裡,可以推測案發之時血迹蔓延的程度。牆壁上有兩處不明顯的劃痕,是軍中制式的兵刃造成。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明顯的打鬥痕迹,但這才是最不正常的。
試想幾位久經沙場的将軍,如果真的在狹窄逼仄的小巷裡遇敵,為何連掙紮反抗都沒有......秦川能做出的假設隻有兩種。
第一種,三位小将被十分熟悉之人所殺,所以沒有防備。
第二種,他們沒來得及做出掙紮便被枭首。
如果是第一種,在一對一的情境下還算合理,但死者有三人,即便一開始沒有防備兇手,在第一刀亮出時,剩餘的兩人也會立刻做出反應,秦川更傾向于第二種設想,那麼在城中有能力做下此事的隻有師父。
但秦川依舊想不出師父做下這些的目的。
金明歌有意隐藏前夜的真相,公開宣布此案是魔道細作所為,所以并未派兵駐守案發之地。
事實上以肅昌城目前的狀況,難以安排出更多的人手調查案件了,因為就在秦川和江夢歸勘察現場的當口,城中就已爆發了不少因争搶食物而起的沖突,兩個餓急的孩子從狗洞摸進了一戶人家,不一會兒,一個先鑽了出來,手裡攥着麻布袋子,依稀漏了幾粒糙米。他趕緊揣進懷裡,又轉身要去拉弟弟出來。
另一個孩子懷裡抱了紅薯,洞口太小一時鑽不過來,正當此時那戶主人已經發現了偷盜的小賊,舉着棍子叫喊着沖到牆角,上來就是一下,洞裡的小孩哇哇叫着,卻依然不死心的忍着痛将懷中的紅薯遞向外面。
“哥哥!先拿着!”
“小兔崽子敢跑!”
哥哥揣好了紅薯,趕快伸手拉住弟弟的胳膊向外拽,哪知牆裡的人也抓住了弟弟的腿拼命往裡拖,一邊用棍子狠敲着。
“天殺的!家裡就剩最後這點吃的,我叫你偷!我叫你偷!”
“嗚嗚嗚——疼!哥哥!好疼!救救我!”
“放開他!放開他!”
“還回來!把吃的還回來!小崽子!叫你跑!”
一番叫罵與拉扯中,洞裡的小孩哭聲漸漸小了下去,最後沒了聲息,牆裡的人見狀,也不管别的直接轉到前門出來追另一個。
哥哥見着弟弟沒了聲音先是傻站了一瞬,接着倉皇抱着懷裡的食物往遠處跑了。
追出來的人一路跑到巷口,但哥哥已經跑的無影無蹤,那人隻得狠狠跺了跺腳仰頭高聲罵了幾句,才垂着頭往回走,路過狗洞見着斷了氣的弟弟,他一把将小小一個娃娃從裡面拽出來,扒光了衣服,試圖從他身上再找到什麼吃的。
小孩兒身上除了一件麻衣,再無長物,于是那人又将裸露的屍體踢到牆邊,麻布衣服折了兩折揣起來,衣服裡抖出了一小片亮晶晶的東西,一下甩進泥堆裡,沒有聲音。
對街一扇小門開了,露出一對眼睛,是方才聽到了吵鬧聲出來探情況的,遠遠看見牆角下白條條的一個小人兒,那眼睛往後縮了縮,接着輕聲喊道:
“夫人有令,城中屍體一律送到菜市口焚燒,以免天熱生出疫病,你不能扔在那。”
“要去你去!夫人?你真信了那娘們的鬼話?夫人哪裡管得了我們這等級賤民的死活!她花了大價錢從張府和陸府買了好多糧,是早就知道有這一天!我們那?等援軍來了,我們都餓死了!”
“便如此,也是個孩子,就拖去燒了叫他早些投胎,都是鄉裡鄉親的,做些善事......”
“你做善事!你做善事!大老爺!那你發發心把他們偷的糧食補給我!啊?”那人急得沖向鄰居的院門嚷道,對方也不想再生事,趕緊将門啪的一下關上,四下寂靜。
這就是......當年城中斷糧後每日都在上演的事情。
起初隻是糧價上漲,有餘錢的門戶都在四處求糧,卻有價無市。
後來趁夜偷盜劫掠之事漸起,起初還有心派出兵力處理,抓捕了一批本就混迹街頭的市井流氓。後來愈加頻繁,甚至大半是活不下去的普通居民,陶統隻得向全城百姓公告夜晚加強警戒,收好家中糧食财物,再由金明歌安排勻出府中部分存糧,少量多次地接濟真正窮苦之人,奈何僧多粥少,即便每隔兩日便會放一次糧,還是不夠分給每一個前來求糧之人,不滿之聲漸起。
到現在,搶掠之事在白天已屢見不鮮,就連幾歲的稚童也會為了活下去自己“覓食”,因為如果不能給家裡帶回吃的,這些孩子很有可能第二天就會被父母“換”出去......
秦川這才逐漸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他原來從未認真去想過,一個普通人在曆史的洪流中會如何醜陋而頑強的掙紮。
他同時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肅昌城深陷如此恐怖的境遇,外界卻沒有一人向他們伸出援手?
師父,師父獨自前來,卻明顯不是抱着拯救所有人的心,後來還殺了人逃走......
有一種從未經曆過的情緒從心底緩緩生發出來,被眼前的每一場悲劇所滋潤,它們蔓延着,纏得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