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大帳的簾子卷起,帳外落雨簌簌,綿綿不絕,連成一線,斜織着,如一面由極淺色絲線織就的絨布。
帳支在高台上,裡面燃着香爐,焚的香料是大可汗從家中帶來的,具體叫什麼金墨也說不上來,反正聞起來有點松枝的味道,甜兮兮的。
金墨一襲棗紅色對襟燕居夏袍,扣子解開,端坐椅上,沒帶護甲,未着粉黛。
大朝議事時她與外臣将領這些男男女女形色人等共處一室,草原部族總喜愛一言不合以武決勝,總容易發生些意外的事件。
所以這種場合她連頭飾都不帶,隻是用發帶将長發緊緊地盤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你認為為什麼我們侍奉大可汗,認他為五大部族的首領,”郡王賽音是巴林部落的頭目,年輕時眉清目秀,如今一個胖子,他很直白,“我們可以一直跟他對着幹,認可他,是因為跟着他,我們能過上好日子,不然他算個勞什子玩意,一介莽夫,滾回關中……”
沒容金墨做出任何回應,右丞相崔子清上前就是奔臉一拳砸了巴林賽音,“你個嘴裡不幹不淨的玩意又算什麼勞什子玩意。”
賽音被打懵了,回過神來,當即回敬了崔子清一耳光,啐道,“擱這兒打你爹呢?”
金墨捧起案上的茶,悶頭喝了兩口,一言不發。
崔氏與巴林氏二人互掄了半盞茶功夫的耳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累的喘不上氣,臉腫了,牙疼了,消停了。
“我們是要過好日子的。”巴林王賽音總結自己的陳詞,但語氣友善了很多,“你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我們就是好戰友,并肩而戰,但如若我們……那個詞叫什麼來着。”
他一時語塞。
一個坐在一邊,關中打扮的女子低聲提醒,“民不聊生。”
“啊對,民不聊生。”巴林王語氣越說越激昂,“我手下的部衆,奴隸,各個也有一家老小,不知道幾張等着吃飯的嘴巴,他們吃不飽,就會來幹格老子我。老子我自己的椅子都坐不穩,我為什麼要管你的死活啊。”
“你叫什麼名字?”金墨放下奶茶,裝腔作勢地問道。
“民女鄭氏。”鄭珏倒也無從隐瞞她的來曆。
畢竟金墨和她早就有着些不愉快,也算老相識,這次又是金墨請她來的。因此她沒辦法說自己的假名。
“知道是民女,那就要懂尊卑,問到了,才能回話。”金墨掃了鄭珏一眼。
“是。”鄭珏用眼角餘光盯着六元之才崔子清。
崔子清當然不是發自内心擁戴徐信,他隻是不能允許巴林王繼續高談闊論一些滾回關中,畢竟徐信當年自中州流亡關外一事知道的人不多。
而徐信又憑借僞裝成一支和這裡草原部落一樣的部族取得的認可與汗位。
因此崔子清不能讓巴林賽音繼續說過往的隐事。
不過,崔子清這個昔年徐閣老門生,名滿天下的探花郎,如今瞧着,倒也像個莽夫。
這會兒她倒是知道為什麼茉奇雅敢間歇在朝會上選幾個觸黴頭的直接杖殺——這件事奇怪的點不僅在于茉奇雅敢這麼做,更在于其餘人的熟視無睹,全當這是鼎食之時的鐘鳴。
這裡的一切都——直白。
誠然,王朝的基石在于一句極其簡單的話語,即自上而下,所有人日子對付着過得去。
但由于大部分部族之人從未受過教化,室韋尚武,未開化也未習得儒術,因此,他們将這句話說出來,把所有的利益擺在朝堂之上談論。
她會反思自己。
起初她和金墨的不愉快,就在于中州和這裡截然不同的風俗。
中州擁有着君臣相得的脈脈溫情,利益是内餡,其中或許會有相信謊言的倒黴君王和凄涼臣下,但大部分時候彼此對取與舍心知肚明。
而信國要先将得失價格談妥。
因此,她當年說破的太晚,不幸變成金墨心中的“奸佞”。
今天這一出戲的戲骨很簡單。
金墨與茉奇雅兩線作戰讓這些貴族——部落頭目的日子變得有些緊巴,他們來此向金墨施壓,叫金墨想辦法讓他們繼續維系奢侈的生活——雖然這群貴族日子過得甚至不如中州一縣令,但和平民相比,還是蠻不錯的。
她隻是好奇金墨叫她來的目的。
朝會散了後金墨站起身,解下佩劍,将對襟長袍的扣子系好,掩去裡面的那件家居琵琶領上襖和很像被面花色紅底金牡丹花的睡褲,又散下長發,貼身伺候的親信迎上來,替她揉着肩。
“你怕那些男人。”鄭珏說。
“不錯。”金墨倒毫不避諱,“你也應當害怕。一時姑息,我們都将萬劫不複。”
“很有道理。”鄭珏在等金墨的發難。
金墨若對她發難,她倒也無可辯解,确實,她将金墨的事情搞砸了,把金墨變成了如今這個不尴不尬的處境。
金墨看起來很清楚這一點。
“我有事要轉告茉奇雅。”金墨端坐着,長發披散着,她拿起筆,“她決定把你留下來,以傳遞消息,那,你應當來兌現你的職責。”
這一刻她對自己面前的僵局無比清晰。
男人不會服從女人,因為他們根深蒂固地認為,女人沒有栽培的價值,無法與他們共同打理朝政,原因很簡單,生育是鬼門關,再強壯的女人,都可能死于産床,宛如朝生夕死的蜉蝣,沒有人願意和可能在中年謝世的人談論來日與大計,久而久之,他們無法認可女人擔任主人。
她同意太常公主的祈請,讓茉奇雅和她一同返回中州的一個主要目的是嘗試讓茉奇雅漸漸淡出西信事務,但經了今天這一出你方唱罷我登場,她意識到她和茉奇雅終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茉奇雅在,她的太後身份源自夫家,女人打理丈夫的家業,天經地義,而她在,茉奇雅可以推說是被她推上的前台,符合男人對女人毫無主見隻能被推着走的偏見。
她要用茉奇雅證明自己的合理,茉奇雅需要她證明自己是被擇選的。
這會兒她覺得這個世道可真荒謬。
荒謬着她就想到當年鄭珏給她出的損招,叫她生個自己的孩子,除了流産兩次大傷元氣不知道折了多少壽以外一無所獲,還把茉奇雅的立場變得模糊。
以她平日的勞心勞力與溫爾都的蠢蠢欲動,她根本不可能順利懷孕并平安生産,生産将是一個絕佳的反叛時機,就像她懷孕保胎都會面臨無數的叛亂,而不得不用藥中止這種嘗試。
操控自己所出之子成了泡影,她和茉奇雅之間又處處透着尴尬。
畢竟此刻她成了談成茉奇雅與東國婚事的壞人,而太常公主充當了那個叫她帶錢出逃的好母親。
無論曾經是多麼親密的關系,疏離和隔閡隻需要一件事。
不止是茉奇雅,她也再戴不回去母親的那張面具。
議婚事件發生後,她已經撕破所有情分。若再以母親自居,就算茉奇雅虛僞地扮演女兒,她自己也會覺得惡心。
現在她和茉奇雅再不是無話不談的母女,也無法親密無間地分享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從而轉變成一種利益共同的夥伴,就像她無法再在年節的晚上叫茉奇雅過來夜談唠嗑,茉奇雅也不會每旬的清晨來吃早飯,喋喋不休傾訴着生活中的瑣事。
她們自然而然地從一種狀态轉為另一種默契——合作夥伴的默契。
假若她順利生下來自己的孩子了,這種尴尬倒也無妨;假若她們最終能夠踢開對方,自己獨斷,這種尴尬隻是暫時的,無傷大雅。
可問題局面是如今這種的捆綁。
而且随着年紀增長,她較年輕時更加柔和。這導緻她時不時懷念當年膝下有一群可愛孩子圍繞的歲月。
這一切都讓她憤恨鄭珏這一始作俑者。
她看着鄭珏,轉而一笑,落筆,寫道:【見信,殺鄭珏。】
寫完,她将這張紙拿給鄭珏看,“可認識這幾個字。”
“人頭我還是珍惜的。”鄭珏瞳孔微縮,沒控制好自己的神情,挑了眉。
“給。”他他拉金墨将這張紙放進信封裡,火漆印章封口,遞給她,“将這封信送去給茉奇雅看,你自己送過去。”
她重讀了你自己這個詞。
鄭珏歎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将信封接過。
#
“下雨了呢。”娜娜那個小姑娘湊在客棧的窗邊。“再下大一點。”她壞兮兮地說,“我就喜歡這種下大雨的日子,然後呢,我已經舒服的躲在屋子裡啦。”
說着,她伸了個大懶腰。
“這裡的房子都是木頭做的,雨下大了,把房子泡塌了,我看你還高興麼。”薩日朗坐在燈下看書,但那不是什麼正經書,竹庭稍早些時候不幸瞄到了一眼,是飛白寫就的雜書,直白的鴛鴦雙卧,顯然,這位自稱不怎麼識字的将領其實在條件允許後也是讀了不少書,甚至,她認識中州的文字。
“阿娘。”雲菩喚了她一聲,小孩趴在枕頭上,對着空白書頁,寫着些鬼畫符似的東西,寫幾筆,又擡眼看看她,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
竹庭大概猜得到雲菩要說什麼。
不外乎是一些中州可能想害你,或者是像她們之前吵得那一架,雲菩說,公主的時候,是小妹,皇帝的時候,仍舊是姊妹嗎?
那次吵架她吵赢了,她說,母親當年無能為力,幺妹還是個孩子。
但她知道她心裡沒有任何底氣。
該知道的,她都知道。
隻是她就是這樣的人,不到圖窮匕見的那一刻,她不想承認事實,因此,她總是被命數逼着走。
心懷僥幸是錯誤的,她知道,隻是她根本做不到不懷有僥幸,因為那是她的骨肉至親。
最後,她先移開了視線。
雲菩輕輕歎了口氣,将筆擱回桌案上的筆架。
倏然間薩日朗問她,“說起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耳朵,是眼睛,還是喉舌?”燈火明滅間照亮着她的側頰,眼神顯出拷問。
其實薩日朗長得不好看,鵝蛋似的臉有點長,稍微瘦削些,兩頰就會凹進去,顯得臉像個長條,不過她膚色很白,眉眼秀氣,本是溫柔開朗的容貌,但沉下視線,無端會讓人想起草原上的秃鹫,這會讓人記起她除娜娜母親身份外的真正本職,不是老師,不是長輩,而是金墨某種程度所仰仗的心腹将領。
雲菩抱着書冊,順勢坐下,避而不談卻又隐有所指。“人,都有耳朵和嘴巴。”
“你年紀也大了,我不想再把你當孩子看待,”薩日朗說,“我可否做一些淺薄的推測,你認為朝中都是大妃娘娘的心腹,因此,分外警覺,對我也不夠信任。”
“這不重要。”她回答,卻也沒回答,“人皆有二心與自己的盤算,隻要份内該做的事做好了,其餘的,都不是我所關心與在意的,我們所求之事一緻,便沒必要談論與誰更親密。”
不過這是一句實話,每個人一旦被放置在框裡,便隻能在框中翻騰,猶如死囚犯的鐐铐,這就是朝政。
“人的心态會變。”薩日朗愁眉苦臉地喝着茶水,當然這種神情和她的話語無關,多半是針對茶的。
中州人喜歡用水沖泡茶葉,味道清苦。
“如今的大妃娘娘,也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位大妃娘娘。”她說,“你也變了很多。”
“是。”雲菩極幹脆的作答,她結束這場對話,從桌子上撿了一塊冷掉的酥餅點心,沿邊一點點啃着。
“好。”薩日朗捧着茶碗,繼續擰着眉眼,喝着那杯泡久了顯得過濃的茶。
她們未再言及其他,刹那間房間陷入寂靜,而左顧右盼的娜娜聽懂了卻不該如何插嘴,也隻好沉默相對。
隻是這樣的沉寂未能維持多久,且不是被年紀還小不太懂事的琪琪格所打破——是她母親。
母親忽然揉了下她的發頂,說,“雲菩是小兔子,阿娘是大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