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雲菩不懂為什麼母親會突然說這樣的話語,有些茫然,但不想多生是非,反正晚上的母親總是比較奇怪的。
過了會兒娜娜沒繃住,笑了,“喂,你吃東西好像兔子啃草。”
茉奇雅生氣了,飛快地把那塊酥餅丢回桌子上。
“沒事,吃吧。”娜娜笑着搖搖頭。
很快,她後悔吸引了茉奇雅的注意力。
“有個事情。”茉奇雅去洗了手,回來就給她找活。“代我宴請晉陽定王。”
“救命,”娜娜大喊大叫,“我隻會說兩句話,一句是有沒有草紙,借我一點;另一句是廁所在哪裡。”
“沒關系。”雲菩漱漱口,“你不需要和他們說這邊的語言。”
娜娜最終還是屈服了,“你個死讨債鬼,”說着狠狠地戳她的額頭,問,“什麼時候?”
“過兩天。”她說。
她在靜待風起,而母親的阿娘紀太妃與四公主也在等一個恰當的時刻,以求一擊必殺。
前一世,她曾很簡單的以為時間上的拖延源自欽差做戲做全套,長途跋涉,從新鄭奔赴晉陽,而定王是有點倒黴在身上,偏生此刻在主城。
但後來她複盤推演整個事件脈絡,顯然,“紀太妃”車駕的到來讓定王不得不結束行獵,回到主城。
定王此刻其實并不想反叛——他或許有反意,但他不願此刻與新鄭兵刃相對。
新帝剛即位,正是精神緊張,枕戈待旦的時刻,他讨不到好處,因此隻能蟄伏,以選擇最佳時機。
最終,還是紀太妃技高一籌,宣稱思女頗甚,空鸾駕入晉陽,定王隻能從圍場趕回主城,搶在太妃入城之前來拜谒母親。
至傍晚時分,一個胖乎乎很白淨的黃門率領着女官與宮娥,不偏不倚,傍晚時分前來通傳,說,“太妃娘娘日夜思念長公主和小翁主,已然成疾,起不了身,不得不在王府先歇下了,請公主速速前去。”
而這些侍女與女官也是母親的舊相識,因為未經介紹,母親已經拉過其中兩個人的手,哽咽道,“朱珠,阿嘉。”
“下去吧。”雲菩打發走那個黃門。
那個黃門估計是個大太監,對她突兀地介入有些不滿,但用笑容将這些不悅隐藏了起來,甚至,看向她的目光如若可憐将死之人,殊不知,她看那個黃門,也如同看死人。
黃門走後,那個上了些年歲的女官跪下來,拽着母親的手臂,泣不成聲,“奴婢無能,沒能護好二殿下,殿下去的時候,一直在喚你的名字,叫奴婢若終有一日能見了您,把這個東西轉交給您。”
“那般親厚的關系,你隻字不曾關切公主如何,”雲菩轉身坐下,“那般重要的物件,為何要随身帶着?”
其實她大可讓阿嘉掏出那朵皺皺巴巴的幹花。
這朵夾在書裡的幹花有什麼意義她不清楚,隻是好奇是人的本性,她想知道,如若對事件做出些不同的幹涉,那事态走向會不同麼。
“我……”阿嘉被問的一愣,旋即反問,“你是何人?”
“誰都不是。”她望着阿嘉,非常想将事态簡化,現下是絕佳的時刻,她隻需要把來傳旨的黃門與陳國兵衛殺死,叫衛兵換上他們的衣服,直接去問定王該當何罪。
但除非事件真實發生,母親絕不會相信殺機源自太妃,更不會同意構陷定王謀逆,裡通漠南,她便無從問雲觀晏大逆不道之罪。
她不得不将在唇邊打轉的命令咽下,柔和些地問那個老人,“所以是什麼物件?”
“是這個。”阿嘉順從地低下頭,手伸向大袖。
而母親喝止了她,“不必了。”
竹庭站起身,她望着庭院,那一樹郁郁蔥蔥,她卻覺得寒冷,“雲菩,我帶你去見外婆。”
一路上她們誰都沒開口說話,直到上了馬車。
“你有什麼想跟阿娘說的嗎?”她問。
她認為她意識到了即将發生怎樣的事,但她做不到承認,或可稱之為,她拒絕相信,甚至,她冥頑不靈的,真的帶着孩子,歡天喜地的去見母親。
“你在與四公主來往的信函中,可是曾提過,你積郁成疾?”雲菩沉默片刻,問。
母親不肯回答。
不過,長久的靜寂中,母親問了她一個問題,有些意外,卻也是意料之中。
是曾經問過的話。
“人的要害都在什麼地方?”母親問。
“脖子。”雲菩凝視着她,“腦袋呀。”
母親輕輕地搖搖頭,無從分辨她的态度。
四公主時間選的也很巧妙,黃門前去召見時值傍晚,待她們到王府時正好入夜,是母親病症最嚴重的時候。
“請随我來。”一個侍中帶路,聲稱太妃娘娘在北苑。
北苑好像是書房,橫匾及第居,倒像幾分失意書生的居所,不過,厚重的門與檀木雕梁透露着威儀。
小小的院子,層層衛兵把守,待苑門合攏,她與母親被圍在院旁葡萄架下。
門扉開了又合,那個胖乎乎的黃門慢條斯理地從檻内走出,身後跟着三個和他穿同樣花色衣服的小太監,都低着頭,手裡捧着木案,案上蓋着一塊白布。
黃門挽起襕袖的白邊,恭敬地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太妃娘娘聽聞了一件事,氣的暈了過去。”
“她聽聞了什麼事?”竹庭問。
她并沒有看母妃宮中的大掌印曹公公,而是環視四周的禁衛。
月色皎皎,映着森森的鐵甲,而禁衛各個身姿挺拔,手不離柄,蓄勢待發,竟有幾分精銳之師的做派。
此刻她竟荒謬地想着,這群人看起來可真是精兵良将,為什麼一提北上收複失地,各個丢盔卸甲,而此時面對她,卻那麼的英武。
“殿下,當日先帝命您降嫁漠西,是為信國中宮。而你卻在可汗故去後,與新王私通,還育有孽種。”曹公公說,“太妃聽說了這件事,痰迷心竅,當真是驚險萬分,她要我問你,你可是為了一己之私情,忘卻自己名姓與家國,國恨家仇統統抛之腦後?”
“從未。”竹庭輕聲說,“時時刻刻,我憎恨着室韋人,憎恨着漠西,憎恨着所有。”
“話,奴才也會說,再好聽的話,也和這虛空,一個模樣。”曹公公依然佝偻着身子,“殿下憎恨着過往,那是否該與過往有個了斷?不堪,都需了結,去日,不可追憶,隻有徹底除去了往昔,才有來日的熹燦。”
“叫她來,親自,說與我。”竹庭說。
她莫名其妙地想笑。
“我到底是為誰而不堪,為什麼而受盡屈/辱。”她大喊。
回應她的隻有風過樹梢的沙沙聲息。
她旋而對曹公公說,“如若她在此,叫她來,親口說。”
“太妃娘娘說,不必了。”曹公公道,“她隻見女兒,不見……”他噙着笑說,“不忠不義,不貞不孝而又吃裡扒外的反賊。”
瞬間竹庭想到了唯一她所能做的。
她沒容曹公公繼續往下說,箭步上前,飛速奪過離她最近的一名禁衛腰間佩劍。
僥幸,沒人阻止她。
或許他們是不在意,反正她手無縛雞之力,或許是以為她被激的一時義憤,咽不下這口氣,正好要橫劍自行了斷。
他們怎麼想的此刻不重要了。
她确實提着這把劍都吃力,更别說揮舞起來,充當兵刃。
但雲菩會武,無論雲菩到底武藝如何,有把兵器,就有逃出生天的一線希望。
她渾渾噩噩地想着,既然這麼想我,那我就吃裡扒外給你們看。
她舉起劍,刺向雲菩,用口型說,“裝死。”
但這個孩子就是有點蠢,呆呆木木的。
“現在叫她來見我。”她隻好使上全身力氣,一劍掼倒雲菩,再不敢看,轉身與曹公公對峙,“我要聽她親口說這些話。”
曹公公對身側的侍中使了個眼色,“太妃娘娘口谕,太常長公主遭賊人玷污,名節有虧,特賜白绫,以正宮闱。”他退到一側,“殿下,這庭院中的樹,結實,這井,也可以,否則,隻能奴才們送您一程,鬧到那個地步,不好看,殿下金尊玉貴……”
“她怎麼不敢來見我……”竹庭厲聲說。“我……”
傷心過了頭她反倒不難過了,心裡翻湧着的,隻剩憤怒。
刹那呼嘯風聲頓起,弓箭淩空而過,猶如鶴唳。
她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和雲菩撞在一起,溫熱的液體潑濺在她臉頰,而下一秒她們一起跌入井中,懸空吊在黑暗之中。
“茉奇雅!”娜娜提着燈,趴在井口大喊。
“救命。”雲菩拽着攻城的五爪鈎子,倉促之間她隻勾中了一個爪。
這一個爪吊着她和母親兩個人的體重,也就是她比較輕,不然已經完蛋了,井的深處是水,她又不識水性。
她越着急,娜娜越掉鍊子。
事實證明娜娜和琪琪格是一路貨色,年長的那麼幾歲隻是用來消耗更多的糧食與水。
隻見娜娜幹出來和琪琪格當年一樣的事,往後一坐,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抽噎着:“嗚……”
她很生氣,想吼娜娜,而且,現在她很後悔叫娜娜來埋伏,有些惱怒,被娜娜這麼一哭,更煩,結果不料一句話沒說完,岔氣了,隻能嗆咳着說道,“你哭什麼。”
娜娜用擦過鼻涕的手拽着她的手臂,把她和母親解救上來。
她松開手,把那個鈎子丢開,跌跪在地,想把那柄劍抽出來,結果娜娜突然哀嚎,“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這害的她一口氣沒上來,劍刃擦過上下肋骨,疼的她眼前一黑,強撐着沒暈全靠她這會兒對娜娜和她母親的脾氣與惱怒,想發火,卻一時又說不出話,隻好反手将劍刺入磚地,靠着,怒視哀嚎的娜娜。
“我就多吃了一塊炙羊肉。”娜娜上氣不接下氣的,哭不動了,變為幹嚎,“我不該多吃那一塊肉。就差這麼一會兒……”
“哭完了?”茉奇雅倒沒怪她,也沒說什麼,隻是安靜地爬起來,但突然反手一劍将刺入左腕的箭矢劈斷,斬下箭尾。
“你等等……”
沒等她說完,茉奇雅很利索地拽着箭簇将那支箭的殘端拔出,丢到一邊。
“去看看這些人的衣服還有幾件完整……”雲菩環視着殘局。
娜娜的配合度比其其格差多了。
“你現在給我滾!”娜娜蹦起來奔母親去了。“反正你也到家了,我們好聚好散,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