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劈。”她讨厭樂安姨母看她笑話。
“薩日朗?”樂安姨母扭過頭找娜娜的阿娘。
薩日朗好奇地戳另一個椰子,“我不吃奇怪的東西。”她這麼說着,但試着用切西瓜的方式企圖把椰子往地上一砸。
椰子完好無損,年久失修的地磚吱嘎裂了一塊。
“真結實啊。”薩日朗讪讪地把椰子撿回來。
這時閃電帶着雷劈下來,傾盆暴雨掃走了這一連數日的悶熱,琪琪格站在窗前,吃着被她花了一番力氣才挖出來的椰肉,忽說了一句曾經說過的話,“甜甜的。”
這讓雲菩頃刻間憶起當年與當日。
也是在這麼一個很悶熱的晚上,她下午跑出去點了物資,帶着這些水果回來,也是三個椰子和半串荔枝。
那時母親來召城找她,她沒辦法,隻好将母親帶回到平城。
母親是一個怯懦而又優柔寡斷的女人,做不到徹底的舍棄,也做不到完全的接納,隻能别扭着和她相處。
如今她是成年人,也養大了一個小姑娘,所以她能理解這種複雜感情。
她是母親不情願所生下的孩子,從道義上講,她認可她與母親毫無瓜葛,甚至,那年她就清楚的知道,以她來日之尊位,某種意義上,她是母親家族的仇敵,殺了她倒也不過分。
但理智歸理智,情感是情感,她很生氣,尤其明明是母親的家人抛棄了母親,母親卻發瘋給她看。
因此,當年她、母親及薩日朗,三個人每人都公平地跟另外兩個人生着悶氣,誰都不理誰,均勻又默契的不說話。
敖登受不了這種氣氛,到飯點就帶着石榴連滾帶爬地溜了,不肯多呆一刻。
于是她每天帶着琪琪格躲在院子裡納涼。
琪琪格很喜歡椰子,對她來說,這是新奇的玩具,一番嘗試後,她把椰子橫着劈開了,椰子汁水灑了一地,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把她們淋成了落湯雞。
懊惱的琪琪格撿起椰子殼,啃了口裡面的椰肉,給椰子重新取了名字。
“是好好吃椰。”琪琪格興奮地說道,“大家快來吃。”
連母親都被逗笑了,臉上一晃而過飛快地掠過笑意。
還是能開心又熱鬧的聚在一起,雲菩心想。
可就在這樣時刻,她腦海裡總闖入那個夢,和其他的夢不一樣,那個夢境極其清晰,她到現在都記得她和小時候的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假如那隻是個夢,她或許是回到了從前,或許這是她死前的走馬燈,将軍和士兵都是消耗品,壽數很難超過四十,倒也合理。
假如那不是夢,她和另一個幼小的自己意外交換了,她回到了從前,小時候的自己去了未來,在某種契機下,她們能夠溝通,最終,她決意留下來。
那這裡算什麼?
她一直在想,那個她也算是她嗎?
她每次都努力地回憶過往,隻是她記不清諸人年輕時的面貌,甚至,對着這些人久了,她們年老時的樣子她也記不清了。
她帶了娜娜回來,這個娜娜和薩日朗團聚了,起碼到目前為止,都是快樂的。
她也帶走了樂安姨母,事實證明樂安姨母并沒有像諾敏所辯述的那般郁郁寡歡——她一直認為樂安姨母是被諾敏苛待緻死,隻是娜娜迫于婆媳關系,替諾敏說假話遮掩。
她還盡量去理解母親,體諒母親,雖然她的拙劣言辭和手腕稱不上疏導,但至少這次母親沒有瘋,也沒有一個人孤身來到召城,雲菩始終無法想象母親到底是怎麼一個人找過來的,她甚至沒有回新鄭,似乎是恢複些神智便追來了。
她想試着去彌補她所有的内疚與愧對,但——
這裡的母親是她的母親嗎?
這裡的娜娜是那個娜娜嗎?
這裡的樂安姨母是她的姨母嗎?
母親就是一生都不快活,一生身不由己,唯一一次做了自己的主卻隻能決定了自己的生死。
娜娜一世居于深宮,她徹底接受了後妃的角色,再無法想象馳騁疆場的日子,消磨了所有意氣,隻會婉轉哀求,卻不敢再拿起弓/箭。
至于樂安姨母,她隻能道一句厚葬,什麼都未曾做過。
倏然間她覺得心跳的很快,胃也痛,隻好縮在椅子裡,沒等胃裡絞痛的感覺過去,她眼前發黑,惡心,不停地出冷汗,當又開始發抖時她想起中午那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了,急急忙忙地在桌子上搜羅甜點,找出來兩顆已經有點風幹了的糖球吃了。
母親似乎覺出來她不對勁,輕輕搖搖她,“雲菩。”
“我先睡了。”她實在是心裡很亂,沒和母親說什麼。“可能有點中暑。”
她跑了,回到卧房中坐下,躲在暗中,半晌後她去偷了薩日朗帶來用于治傷止痛的烈酒,倒了一小杯。
酒是個好東西。
她指望一杯酒下去能讓自己忘記那個夢和這種對她而言堪稱恐怖的想法。
她灌了自己一碗,晃着茶盅,感覺量有點少,又倒了一杯。
這時娜娜拉開門,“你怎麼了?”
“我在想事情。”茉奇雅郁郁寡歡的。
有時娜娜會擔心茉奇雅長大後也會變成次妃那樣,孩子和母親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且這個女孩和琪琪格她們性格截然不同,過度的聰明會帶來對人情世故的敏感,她認為那會是一種痛苦。
“不要喝酒了。”她還是有些擔心,安慰道。
很快,她的擔心和憐憫随風而去。
茉奇雅酒量還行,但用來清理傷口和麻痹止痛的酒勁兒太大了,就算是強壯的馬和牛都扛不過半杯。
喝了兩杯的茉奇雅不知從那裡翻出一把扇子,搖搖晃晃跑出去,比比劃劃,“要不要聽我唱歌?我會唱南戲的春江花月夜呢。”
她逼着大家坐在桌子前,聽她唱跑調的南戲,還隻會唱兩首,一首春江花月夜,一首雨霖鈴,從調子上說不是南戲,隻能算唱曲,唱到第七遍“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就忽然嗚地一聲哭了。
阿娘好心地問,“怎麼這般傷懷。”
“餡餅賣光了,我前邊的人買了好多,好多張,是豬嗎,買那麼多,到我就沒了。”茉奇雅側身坐在桌子上,晃蕩着纖細的腿,“我可是皇帝啊,”抽抽嗒嗒的哭,“憑什麼告訴我餡餅賣沒了。”
阿娘支着頭,眉擰在一起,沖茉奇雅翻了個白眼。
翌日,她們碰頭時茉奇雅嗓子啞了,說自己頭痛,還賴她,“你是不是偷着打我?”她問,“還是你娘?上次你娘就偷着甩了我一耳光。”
娜娜隻想把她從屋頂踹下去。
“啊對。”娜娜笑容扭曲,皮笑肉不笑的。
這讓雲菩心生不妙,她抱着本子往旁邊躲了躲。
“你唱曲可真好聽。”娜娜說,“你唱了一晚上,愣是沒一句在調上。調跑的跟山路似的,盤桓曲折,變化無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