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哼哼唧唧地,和一條春天的毛蟲一樣,在被子裡擰來擰去,“我已經換睡衣了。”
薩日朗最煩娜娜這樣,讓幹什麼都讨價還價,當即把娜娜往外一推,“廢話真多,要是夜半時分有敵人來襲,你也跟敵人說,你睡得正香,請他改天再來?”
“不,如果那種事發生了,就先把小茉揍一頓,領軍不力。”娜娜唉聲歎氣地爬起來,但臨走時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她下床前先趴在茉奇雅身上,和茉奇雅摟抱着膩歪咬耳朵,再翻個身,坐在床邊,找鞋。“拜拜,等等,不對,我先去找珠珠拿碗。”
茉奇雅很自然的接道:“早點回來。”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薩日朗遲疑許久,還是開口。
“咦?”茉奇雅圈着枕頭,把玩那柄玉笛。
薩日朗并不清楚這柄帶銅錢吊墜的樂器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總之不是用于演奏,因為沒貼笛膜,而且,茉奇雅企圖用演奏箫的方式,上下翻轉,嘗試送氣。
“那是笛子。”薩日朗實在是看不過眼。
雲菩仔細拿起來端詳,笛子和箫她的确分不出來,但前一世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内,都沒人指着這把箫說這是笛子,包括鄭珏在内,都未對這柄樂器名諱提出異議。
她思量片刻,認為薩日朗這是在指鹿為馬,“笛子不長這個樣……”
薩日朗把“箫”搶過去,橫着吹了一口氣。
最尴尬的事情發生了,笛子發出了很輕的聲音,清脆吐了一個音。
她讪讪地伸手,接過笛子。
薩日朗握着笛尾,莫名其妙地說,“我要你應允我,不給娜娜下後宮牒紙。”
“聽不懂。”她被說的一愣。
“現在,你立字據。”母親不在,薩日朗替代母親開始發瘋,“你有什麼不懂的?”
“真的聽不懂呢。”茉奇雅撐着身子坐起來。
“那證明你就是有這個想法。”薩日朗語氣愈加咄咄逼人。
素言正躲在被子裡吃她的夜宵,是晚上順路從街上買的酒釀米饅頭,是用釀酒剩下的酒糟米做的,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是她喜歡的。
見上殿之間如此劍拔弩張,她毅然拉上被子,蓋住腦袋,假裝已經睡着了。
娜娜抱着碗,撞開門,結果母親跟茉奇雅又吵起來了,話裡話外意思還跟她有關。
沉默片刻,她決定開口,卻又将話咽下。
因為她聽到了母親的話。
“你知道為什麼娜娜要反反複複地拿她和東哥的那一晚出來說嗎?她不是在取笑他。”母親喝問。“因為她委屈,她不喜歡棟鄂東哥,她處處都比你那個死豬表哥強,卻要給他做妻,居于身下,舉案齊眉。所以她一遍又一遍的嘲笑東哥,再嘲笑又有什麼用,能撫平傷痛嗎?”
聽見這席話,她覺得鼻子很酸,又倉皇掩上門,站在外邊。
她仰着頭,眼淚在眼眶裡轉着。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很想哭。
雖然阿娘很讨厭,脾氣差,不會帶孩子,不懂怎麼和她溝通,在她小時候,犯了錯隻知道把她揍一頓,再綁起來吊在樹上,一吊挂一下午,有很多的話,她們壓根兒聊不到一起去,可她還是很愛阿娘。
“那一切,是我的錯嗎?”雲菩心裡兩輩子攢在一起的火終于爆發。“不要把你主子的錯和你的懦弱加諸在我頭上。我把你女兒從周國帶回來了,”她複述,“我把她帶回來了。”
“這件事我承你交情。”薩日朗怒道,“你帶娜娜回來,是出于對我這個老師、對她那個女伴的情誼,還是出于你的私心?”
“金墨将她遠嫁,你連個不字都不敢說。我什麼都未做,你便拿日後尚未發生之事,來質問我,”雲菩沉聲下來,“你這是在問罪嗎?你以什麼身份問罪于我?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語氣說話?”
頃刻間她呼吸一滞。
薩日朗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掼在床上,手腕一翻,銀光乍現,寒鋒閃過,頸前微涼。
刀架在她頸上。
“我隻會這麼講話。”薩日朗按住她,握着刀,弓下腰,肩抵着她的肩,咬牙切齒地說,“這就是我的态度。我看着你母親、你阿姨、諾敏、數不盡的那麼多人怎麼過日子,而且,我是将軍,不是奴隸,她不是我主子,我願意繼續當這個将軍,尊她一聲大妃,不願意幹了,她算什麼東西。”她又直起身,“何為中宮,上事宗廟,下啟後世,都是放屁。後宮就是皇帝的伎院,皇後是伎院的/鸨/母,妃嫔是伎女,鸨/母與伎女沒有區别,都禁锢于帳中,賣笑、賣肚皮謀生,為了一口吃的,争寵獻媚,生孩子,生死之事,不能自決,難産命在旦夕也不能剖腹、側切,因為不能留下疤痕,因為不能不得君王意。”
“這些時日我時常質問我自己,我為什麼那時退縮了,我為什麼沒有提刀去跟金墨講道理,我為什麼會以為或許娜娜會喜歡東哥。”她又平靜下來。“但娜娜不喜歡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透過燭火,她眼角餘光看見了門扉外勾勒出的身影,知道娜娜在這裡,她又能平和的面對心裡所不敢設想的倘若、萬一、一旦。
“你若是真的喜歡她,不論官階高低,請給她一份職權,讓她自食其力,不必卑躬屈膝,稱奴道婢,”她重重地咬字,着重說了一個請。萬般不得之下,她還是讓步了,軟化了态度與口吻,“我一生中,其實什麼都不曾得到過,什麼也未曾擁有過,我隻有這麼一個血親,我不能容忍讓她過豬狗不如的妃嫔日子。”
她森森然地說,“我會殺了你。”
茉奇雅開口,正扼要害,逼問她不願設想的一種假設,“你會去殺了東哥嗎?”
蓦然之間,雲菩意識到,或許薩日朗真的會殺了東哥,隻不過是借刀殺人。
“我會。”薩日朗的手握緊刀柄,手背青筋頓顯。
她皺起眉。
為什麼東哥在圈禁中聯系上了崔子清。
為什麼崔子清會上折聲稱金墨大妃遺言由東哥繼任中州。
她此前排除了薩日朗居中牽線的嫌疑,因為薩日朗知道她讨厭東哥,應該能猜到事情的最終走向。
金墨提請、舉薦任何一個名字繼任中州,她都可能同意,因為她不想要中州。中州被儒學消解的太徹底,信國,朝中女官、女将、女兵,太多的女人,這是中州男人所無法接受的,是儒教君臣、父子、男女尊卑秩序所不允許的,她能預見到中州最終矛盾的全面爆發,又是一場兵戈禍患。
西方對姓氏的執念沒到刻骨銘心的地步,雖男尊女卑,但沒到中州那麼扭曲的地步,且諸領地貴族也以遊牧為主,溝通起來難度較低。
因此,她想過放棄中州。
所以,任何一個看起來能接受的名字,隻要不是太離譜,她基本上都會準許。
但絕對不能是遺囑指定。
金墨沒有這個資格,她隻是太後,僅僅是太後。
而且,東哥是一個她絕不會同意的人選。
容不下就是容不下,此刻的她隻是西信王,還需要師出有名,那時她已經是皇帝了。
于皇帝言,殺人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金墨僭越,加之提請的名字是東哥,兩件事疊在一起,緻使她激憤之下,不顧諾敏大妃的哀求,直接将東哥賜死,這就是事件的終局。
賜死東哥非常簡單,也隻需要她一句話,口述,因為上都京兆駐軍都是她的兵馬,當年為了限制金墨,她留任了前陳的首輔鄭棠及直隸總督紀鴦,這是兩個絕不可能與棟鄂宗室交好、更不會傾向金墨的人。
她倒是未曾想過——倘若薩日朗就是想東哥死呢?
那中州戰事失利不得不東進之事,薩日朗從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她拼命回憶着往事,思考着,當年金墨戰事失利,是四公主機敏過人,還是薩日朗有意為之。
“讓我起來。”她握住薩日朗的手臂。
薩日朗真的是天下第一的自以為是,隻聽她飛速地說,“謝謝。”
這氣得雲菩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被自己的呼吸嗆到了,小口小口地咳着,咳了半天後覺得很累,頭也暈,暈暈沉沉地迷糊過去了。
自小她就這樣,受傷或者晚飯沒怎麼吃,有時就會突然困得厲害,然後睡好久。
母親會由着她睡,但薩日朗有一顆做大夫的心。
庸醫薩日朗在煮了豬肝菠菜湯後,喂她吃紅糖水泡米饅頭。
她是被糖水嗆醒的,甜膩膩的水進到了她的氣管裡,害的她不停咳嗽。
“好一點了嗎?”薩日朗圈着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端着紅糖水。
素言往那碗糖水裡撕饅頭塊,撕扯下來一塊丢進去後自己再啃一口。
“給,你自己吃。”薩日朗看她醒過來了,就把碗塞給她,自己又躺下。這是一個嚴于律人寬于律己的女人,她要求别人一切從簡,但自己會用珍珠粉,到了冬天還會往臉上擦玫瑰霜,離近了會泡在這股暖和的花香中。
“你吃吧。”她嘗了口被糖水泡開了的饅頭塊,隻咬了一個邊,立刻把糖水遞給素言,“不好吃,紅糖是苦的。”
“不苦啊。”素言喜歡紅糖水,她一直說紅糖有一股很奇怪的甜味,“我還幫你加了點新鮮的牛奶,應該很好吃……”她嘗了口,“呸。”
“這什麼味道。”素言面容扭曲了。“可能是紅糖的問題。”她說,“牛奶加細糖做成甜牛奶就很好喝。”
她把這碗紅糖牛奶泡饅頭端了出去,下樓找珠珠。
珠珠是個可愛又害羞的小女孩,她非常公平的對所有人不分男女的一視同仁的擺臭臉,但隻要是女孩子提出來的要求,又基本上都會默默地應允。
“珠珠,你在幹什麼,給你點好吃的。”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又提起壺,倒了一碗奶,灑上細糖,将自己剩的半塊冷了的酒糟米饅頭掰碎泡進去,“牛奶泡饅頭,熱乎乎的。”
“想煮點夜宵吃。”珠珠傷在下巴,不得不把包紮用的繃帶紗布繞着腦袋豎着纏了一圈,在腦袋上系了個蝴蝶結,像是延齡的手藝。“我要煎豆腐丸子。”
“珠珠,”素言扭捏着開口,“我也想吃,拿饅頭跟你……”
她話未說完,就看珠珠企圖颠鍋翻面。
珠珠當年奉命行刺察布部落的首領,為了躲避追兵,從懸崖上蹦下去了,除了頭骨和脊椎骨沒骨折外,其他骨頭都摔斷了,這導緻她沒什麼力氣,拿不動重東西,隻見她端起鍋,鍋就脫手,摔坐回了竈台,半熟的豆腐丸子被颠出去了一半,粘在一起。
“沒事。”珠珠又把剩下的丸子撿回來,用鍋鏟壓平,攤成了餅,盛出來給她,“素言姐,請你吃豆腐肉餅。”
“不要浪費。”她把素言擺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牛奶泡饅頭拿了過來——另一碗顔色和樣子看起來都很奇怪。
“那是我的。”素言虛弱地伸出手。
“這兩碗有什麼不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