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宮人言語間句句貶損西信上城秩序混亂,非長久之計,卻用一種疑惑不解的視線注視過來——跟鄭珏那種“我就是死不認賬,有種你砍我腦袋”的視線是不同的,确确實實是一種費解。
這是一個娴靜又落落大方的女子,舉止進退得宜,不惹人讨厭,屋子裡明滅的燈火将她年輕姣好的面容勾勒。
“您能再說一遍嗎?”成宮人要她複述。
終究她是對不住成宮人的。
雲菩還記得年少時發脾氣告訴成宮人她不識字,一個字都不會寫,而這個像長姐一樣的溫柔女人,握着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
她知道就算她真的沖成宮人發脾氣,成宮人不會生氣,也不會多說什麼,會用同樣地溫和待她。
和東之東的那些女孩或長輩們不同,成宮人認為她是衛氏的家臣,一種附庸。至死之時,都認為這樣的死亡是理所應當,因為她是母親的女兒,衛氏的後代,是成芙概念裡的死得其所。
但她知道她其實可以丢别人下水,比如菜狗。
她選成宮人的原因很簡單,出于她怨恨成宮人與四公主之間存在的那一次肌膚之親。
于是事發之時,第一個出現在她腦海的名字就是成芙。
那時她還年輕,把愛恨情仇看的很重。
而成芙是前朝宮人,推成芙出去,并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為她說話,即便前朝官吏諸多留任,可官服一披,算計的是自己的身家榮辱,誰又在乎一個身份尴尬而又毀譽參半的宮人,就連成芙自己,那時都一心向死。
隻是後來年紀漸長,她覺得成芙殺的可惜——或者說,沒意義。
成芙一輩子埋沒于深宮,以奴婢自居,大概都沒為自己活過,自然也不知道性命的價值。
縱才華橫溢,也是無用。
“是這個詞嗎?”她忍下了脾氣,裝出同樣的迷惑,“是不是不是這個詞,不對,應該不是這個詞。我中州的官話很差。”
成宮人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她說,“請您轉告她,我什麼都不會,也不喜歡習武,書讀的也差勁,我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四公主知道多少她不清楚,大概紀正儀不會事無巨細悉數回禀,但成宮人大概什麼都不知道,她這麼說,倒也過得去。
就是喝湯的娜娜就把一口湯噴進了她準備明天早上熱一熱吃的煎餅。
“娜娜!”她指着那盤煎餅,“這是我明天的早飯。”
“我真太不好意思了噗哈哈哈哈嘎。”娜娜繃住了前半句話,後半句話笑岔氣了,但她努力了,沒拆茉奇雅的台,“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茉奇雅家住在本來是應該用來放雜物和糧食蔬果的小磚瓦房。
這套院子很小,所以家裡沒什麼家具和藏書,硬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也說得過去,但茉奇雅的東西全在。
她看着正堂裡用架子挂起來的盔甲,架在吃飯花廳的刀、劍、弓、弩、鳳翼戟、杆和分開來放的槍頭,甚至她的一套刀槍劍戟也放在這。
吃飯前茉奇雅就記得把滑膛槍跟地圖和沙盤收起來了。
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夠意思的朋友,因為她決定如果成司言和諸葛姨追問,她就說這些東西都是她的。
不過成司言買賬了茉奇雅的話,諸葛阿姨壓根兒就沒在意茉奇雅跟成司言之間的插曲。
她挺喜歡太後娘娘的這個朋友的。
這個阿姨性格跟阿娘很像。
“我是個将軍。”娜娜自豪地說。
雖然她隻撈了一個國公。
茉奇雅一番權衡,把郡王的名額給了阿娘,但郡王不出任任何實質上的職務,隻是有一塊小小的地盤,現在茉奇雅也不準郡王自己收稅,因此她這個右大都督的權力比阿娘還要大一些。
隻是這麼詳細的武将位階劃分隻是為了封更多的功臣,畢竟是三路人馬需要安撫造成的,甚至拿下南梁都不夠分,雙雙姨不得不拟出更多的頭銜。
所以實際執行起來還是以前的老樣子,隻要是将軍就差不多,都是上殿,因為隻有皇帝及副君才有資格挂帥。
“我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她一把年紀,終于自己賺錢而不是靠阿娘養活了,雖然還是在給茉奇雅的事打雜,而且依舊當牛做馬,每天破事一大堆,結果賺的跟琪琪格這個内務府總管大臣一樣多——問題是琪琪格隻需要跟以前一樣,家裡缺東少西告訴茉奇雅一聲,叫茉奇雅退班回家時路上買回來。
“将軍是要保家衛國的。”諸葛阿姨說。
“那可是萬萬不能當你的面說這句話呀。”她把那盤煎餅拿過來吃掉。“我保家衛國不就是打你們了嘛。”
諸葛阿姨笑起來,“倒也是。”她問,“你跟公主和雲菩她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是雲菩的小女伴。”她說這句話時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我們一起玩到大,還差點嫁給同一個狗男人。”
她讨厭太後娘娘給茉奇雅取的名字,很像啊噗或撲哧這一類的語氣詞,但确确實實又不是啊噗——甚至這個名字都不如癟癟好記。
但她通過最後的一個“噗”能從語境中識别出這個拗口名字。
“咦?”諸葛阿姨問起狗男人的事情,“怎麼回事?”
“本來我是陪嫁,要跟雲菩一起嫁給一個豬頭,叫東哥。”娜娜簡單地說了來龍去脈,她估計這件事中州也知道。
她相信太後娘娘往回一封封信寫着,那麼多封信裡不會不提這茬。
說起東哥,她就興高采烈了,眼睛亮晶晶的,搓着手,“茉奇雅把他閹了,不過不知道諾敏大妃會不會給他縫回去,嗯,茉奇雅還想納諾敏大妃當庶妃,婆婆變小老婆。”
“我……”雲菩剛想辯解,不料諸葛文斜裡來了一句。
“所以那個茉奇雅是個死變态。”諸葛文說。
她察覺到氣氛瞬間變得微妙。
大概雲菩和眼前這個叫娜娜的女孩都受過新帝的關照,一時間這兩個小女孩面面相觑,沒有接她的話。
“她有恩于你,你不必說她的不是。”她很喜歡那個叫娜娜的女孩,娜娜爽利,能說會道,而且吃飯很認真,不像她的小孩似的,挑三揀四,娜娜那邊說着,她給娜娜往盤子裡續菜,“現今除外西信,她還控制着漠南,而漠南就是燕雲十六州,那是中州的土地,我是不會說她一句好話的。”
她跟官家揣測,棟鄂茉奇雅應當是前西信王庶妃從上一任夫家帶過來的女兒,奪得西信後模糊了自己的出身。
“我本應稱她一句太常帝。”她擡眸痛苦地看着竹庭,而竹庭狀況在晚上總是更糟些,坐在那裡出神,什麼話也不說,什麼東西也不吃,這讓她心如刀絞,一時恨不得拿起刀在上城見人就砍,她覺得這裡的人沒有一個無辜,統統都有罪。
“但我跟你母親一同長大,我因家人獲罪而罰沒入宮,也就是奴婢,低等宮女,可你母親像姐妹一般的照顧着我,我不知道你知道還是不知道,你母親的封号就是太常,我做不到,用這個封号,去稱呼,”她要緊了齒關,握緊了手,“她。”
“是。”雲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本解釋說她真正的名字其實是茉奇雅,雲菩是母親取得小名。
這個誤解在她生活的那個世間就發生過,乃至她與紀正儀決戰閩越之時,大量的中州舊臣仍覺得雲菩是衛雲菩,棟鄂茉奇雅是茉奇雅,這是兩個人,這導緻她登基後在東府改用了雲菩這個小名,但西府使用拉丁文,茉奇雅發音與當地一個常見的女子名莫妮卡相近,又不得不在西府沿用她的本名。
其實她并不顧慮坦誠身份後諸葛文是否會采用一些“血濺五步”的方式對她發難,她知道諸葛文近戰的水平,中州的将領泰半都未見過從人身體裡流出來的鮮血——月事不算。
就算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也是打磨後才能做成首飾。
不到兵刃相對之刻,一切皆是笑談。
她能做到把諸葛文的腦袋也挂起來,做成和娜娜父親一樣的幹癟屍。
但她不想認自己是娶婆婆的死變态。
她隻是在等東哥暴跳如雷的挑起戰火——如若不訴諸武力,她亦可先治東哥不敬。
同時,隻要周國做出回應,外敵當前,财庫虧空,焦頭爛額之下貞純和金墨便無暇與她分權。
她不能跟諸葛文解釋這些,即便諸葛文可能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甚至也能看破她的打算,但不辯白,她就隻能任諸葛文诋毀她是一個喜歡六七十歲奶奶的變态。
最後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阿姐……”
娜娜噎着了,直捶自己胸口,又灌水,半天順過氣來,“你阿姐。”
“你快洗碗,洗完碗回家睡覺。”她瞪了娜娜一眼。
今天被娜娜和這些客人弄得她腦子暈乎乎的,刷完牙想起來明天要忙活一天,怕自己挺不住,又拿着小鍋蒸了幾根參和黃芪,加了半顆梨子。
參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崽種,就算跟雪梨一起蒸,即便隻是相隔甚遠的共處于同一蒸鍋,梨仍然是參味的。
她如嚼蠟般的吃蒸參時被成宮人撞見了。
成宮人愕然,“你直接這麼吃?”
“藥效快。”她解釋說。
“那也不行。”成宮人是喜歡這麼都管的脾氣,“你身體那麼虛弱,不能一下子吃這麼多這樣的藥材。”
“我明天要出去玩。”她懶得管成宮人怎麼想了。
重新刷牙時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爬上床隻想睡覺。
她其實不想跟母親擠在一起住,但每次她剛有機會占據一張完整的床,總會冒出來奇怪的客人,把她趕去母親的房間——因為她不想跟諸葛文共處一室。
母親每天晚上如果沒有像木頭人一樣垂淚平卧,就會像發現什麼新鮮玩意一樣,掰着她的臉看好久,還會把她翻來翻去,很像烙餅翻面。
“不是阿娘的布娃娃。”她躲開了,“我想睡覺。”
母親掰着她的下巴,“這裡是怎麼弄的。”
“被劃到了。”她說。
她會盡量保證臉和手上沒有傷,否則一旦留了疤太容易被認出來,她将成為一個顯眼的靶子。
但其他地方一些皮肉傷就随它去了。
“這裡呢?”母親握着她的手腕。
“和娜娜一起被吊在樹上挂了一下午。”她一直記得這件事,起因是她跟娜娜一起把薩日朗惹惱了——娜娜那天還給她娘取外号叫小紅花。
惱羞成怒的薩日朗把她和娜娜吊在了樹上。
兩個時辰後娜娜大喊她要去廁所,薩日朗又隻能過來把她倆放下來。
把人挂樹上很容易,弄下來很難,薩日朗又不會爬樹,三兩下子一個寸勁把腰扭了,起不來床也走不了路,在家躺了一整個月。
——之後娜娜又挨了一頓揍,因為她給薩日朗取外号叫癱瘓的小紅花,簡稱癱瘓阿紅。
見母親發愣,她心道不妙,緊說,“我切到手都會留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