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傷口好了嗎。”竹庭又坐起身,掌了燈。
她曾抱有過渺茫的希望,那就是雲菩的病是因為金墨用毒藥一類的藥物控制着雲菩,兩人鬧翻後金墨拒絕再給雲菩解藥。
但看起來雲菩手裡的藥很多,現在她懷疑給雲菩下藥用以控制的是溫爾都那個賤人。
成司言未能診出這是什麼毒,隻是告訴她,雲菩很虛弱的原因是外傷治療不佳,遷延至此。
這将她所有的幻想悉數擊碎。
她的腦海裡有兩個她,一個告訴她,雲菩是那個人的孩子,是應該殺死的,另一個質問她,她都未手刃那個男人,為何要欺負一個孩子。
這兩個她拉扯着她。
“已經好啦,傷口很難看的,不想給人看。”雲菩看她的眼神很散,過了很久才像回過神來一樣聚焦,擡起手,碰碰她的臉頰,“明天我要早起。”
她捉住雲菩的手,“對不起,恨我,怪我嗎?”
“不。”雲菩搖搖頭,“我有我的私心,和你沒關系,對你來說,可能那是你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首先母親是半瘋半正常的狀态,很難像正常人一樣想一個合邏輯的辦法。
其次她确實對這件事有心結。
不管這個世間和她所生存的地方有多大的差異,她對竹庭說的“裝死”很滿意。
雖然她讨厭跟金墨扯皮的現狀,但這件事的風險和後果還在可控範圍之内。
平心而論,真架到台上,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形勢所迫,她必須要賜死金墨。
她對金墨并非一絲感情都沒有,要知道,這是她兒時所孺慕的長輩。
父親和母親不一樣,父親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得到正名與簇擁,而母親隻是作為父親曾經所有的遺孀,代執夫權。
因此她和金墨之間的沖突在溫爾都死亡後算自然和解,此時就算金墨再生育,那也不是溫爾都的孩子。
反正金墨也能給她打打下手,替她做很多她不願意做卻必然要做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很虛僞,明明雙手沾滿鮮血,卻又希望躲在沖突的背後,讓自己的手保持纖塵不染。
“不要這麼說。”母親忽然含淚說。“我做不到,做不到痛恨你,徹徹底底的憎你。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這害的她瞬間失眠。
母親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明明又累又困,卻極其清醒地躺到了天明。
起來她就又逼着自己吃了兩根難吃的參,煎了點五花肉卷豆腐帶去祭祀大典。
今天是公曆的新年,她必須出現,以中止部分流言蜚語。
她缺席了很久的朝會,加上前段時間叫琪琪格半夜去買藥動靜有些大,登時便出現了一些對她身體狀況的猜測。
其實人都不是鐵打的,但又必須裝作自己是鋼鐵所鍛。
而且,上朝時除了浪費了兩個時辰外對流民的處理仍未達成任何結論——不如補覺。
哦,還被娜娜挪揄“你阿姐來了沒”。
“我困。”她轉過身就打哈欠。
“你們又半夜打牌?”金墨挖苦她。
“才不是。”她辯解道。
“那幾個中州人。”金墨拈起香,“要妥善處理。”
“我自有分寸。”雲菩盯着那尊舉着爪子的招财貓,“你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嘛?”
“戰無不勝。”金墨笃定說道,虔誠跪拜。
她是主祭,挽袖斟酒,視線無法從那大大的招财進寶上移開,“是嗎?”
“那四個字是秦篆。”金墨告訴她,“我的祖先從中州帶來的。”她起身,再拜。
“是這樣。”她看着祭台。
一直以來,她們供奉的是一隻招财貓、一枚兔子花燈和一尊龍涎佛手香制的乾闼婆。
看起來哪個都不是能保佑她們所向披靡的神。
金墨起身,遞給她一個小藥瓶。
“咦?”她擡眸。
“我覺得有的事你也已經知道了。”金墨看着她,“世間沒有不漏風的牆,私底下,我的建議是過完年你去一個暖和點的地方療養,雖然我現在需要你留在這裡,但被人知道你身體這個樣子更危險。”
“你還去挑釁東哥。”金墨翻了個白眼。
茉奇雅就是時而設局一環套一環,可謂精妙絕倫,有時想一出是一出,随心所欲,全然不考慮後果。
“他一日不死,就一日是我曾經議婚之人。”茉奇雅眉和眼睛輪廓與母汗相似,溫爾都在世時她用如小鹿般的平庸面貌掩藏自己,因而她小時候是跟母親最像的時候。
母親很像中州女子,跟衛竹庭一樣,有像羔羊般的面容,同時,還有一種荒謬的幼稚,嘴裡常說,為将者,心懷天下仁義;認為自己追求的是不存在戰亂與壓迫的嶄新世界,在那個新的蔚藍天空下居住着漫長無聊的和平。
她永遠是溫和又克制的,說不好聽,叫綿軟。
沒有武力的包容不叫包容,叫任人宰割。
就像母親覺得她不适合做東之東的白帳可汗,她覺得母親甚至不适合做一個郡王——母親隻适合去教書。
現在茉奇雅反倒不那麼像母親了,她雖然仍舊擁有柔和的眉眼,嘴裡的話語卻極其銳利。
因此,有時和茉奇雅說話時她會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
“夫妻相敬如賓,是妻子跪下來,舉案齊眉。”茉奇雅攏着衣袖。“一紙作廢婚約,他隻要活着,世人仍視他高我一籌。”
“是在怨我了?”
“自然。”
“怨我也沒用。”金墨歎息,“時遷事易,不要執着于過去。”她說,“陪你玩玩花架子,不比勝負。”
“請。”雲菩看看那瓶藥,打開聞聞,是丹參丸的味道,讓她想起差點把她吃吐了的蒸參,又還給金墨。“苦的。”
“你去吃糖炒山楂吧。”金墨氣笑了。
“我就是不喜歡吃苦的東西。”她摘下雪貂鬥篷,舍不得這種暖和帶毛的衣服,抱了會兒戀戀不舍地挂在旁邊的架子上。
金墨一襲金甲映烈日寒光。
她與金墨一左一右拉開宮殿大門,一前一後一同走上祭台。
太後要肅立等她登台,而副君卻隻差一個台階。
她解開系住發尾的發帶,把長發束起來。
金墨反手挽劍,豎于面前。
冬祭都是最隆重的祭祀,包括中州,也會在每年第一場雪時舉行祭祀,隻是人家是由公主領舞跳冬祭舞,西信是比武。
或許祖父大可汗和承平副君比武是眉來眼去劍,但金墨揍她每次都是真的揍。
她所來的世間裡,金墨被她彈壓于太後的頭銜,憋了一肚子氣,逮到機會在冬祭比武場上發作她。
這裡的副君金墨嘴上許諾的很好聽,打描邊花架子,可走了五招後,她勃然大怒,“你這是勞什子鬼玩意軟綿綿刀?”随即長劍臨空轉過,頓将霧凇枝桠掀折。
她不得不單膝跪地,刀身橫接在前,随後向後折過,仰身避開劍鋒,“我……”
有時讓她在金墨和母親之間選一個阿娘,她還是會選母親。
金墨罵道,“你有功夫睡懶覺,沒空練武,你要是我親生的女兒,就算打你,我也要把你打出息了。”
她手中刀刃瞬息一挽,點地一騰,半空中與金墨劍鋒交錯,落地即退,抓住挂在台子旁邊的旗幟。
金墨身形旋過,長劍飙飛。
她猛地将旗幟一掀。
金墨立即抓住另一側,淩空将旗幟卷合,二人落在釘旗子的棋架上,刀劍交錯時,她劈刀砍斷了系旗的繩。
從旗杆最高處掉下時她抓起旗幟,往外一帶,卷過金墨,反握住刀刃,轉身用刀柄敲過鼓面。
“好啦,”她趁金墨不好把旗幟砍開從那邊解旗子的空當,“這是個好彩頭,來年……”
她想說一些祝福的話語,但腦海裡又總恍惚閃過招财進寶,一時語塞。
這給了金墨數落她的機會。
“你除了會耍小聰明外,就是耍小聰明。”金墨很讨厭茉奇雅弄機關小巧,隻是不管怎麼說教,茉奇雅都不會改——除非她自己吃虧。
“這不是小聰明。”茉奇雅說,“人的力氣再大,赤手空拳難敵利刃,刀劍精良,難擋一槍,就是需要一些輔助的東西。”
“不要跟大人頂嘴。”金墨抓着旗幟,将它卷起,拍劍入鞘,“大人最讨厭小孩子頂嘴。”
“我也很讨厭别人跟我頂嘴。”雲菩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怕被發現,隻能無聲息地劇烈呼吸着,虛汗浸濕了衣裙,風吹過,衣服貼在身上,異常冰涼。
“不,小孩不能讨厭别人。”金墨今天心情倒還好。
“已經不是小孩了。”她耗竭了所有的力氣,腿一軟差點坐地上,得虧裙擺寬大,踉跄地不明顯。
她用顫抖的手握緊刀鞘,和金墨從兩側分行而下。
剩下的議程她險些沒能支撐下去,閱兵時眼前一黑,要不是娜娜正好站在她身邊,從背後托了她一把,她就真躺地上了。
她忽然意識到她或許還是必須跟母親回一趟中州探親訪友——以防别人發現她身體的真實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