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幾百年前的草原來說,王公貴族死絕了,日子都能照樣過,因為幹活的是奴隸。
而在王公貴族與奴隸及君與臣之外最大的雲泥之别,是男女。
隻用來分糕點和張嘴吃飯的死多少都無關緊要,隻要幹活的在,日子不僅不會過不下去,還會松快些。
“你是真的不怕激起義憤。”鄭珏搖首,“妹妹,你年紀還輕,并非垂垂老矣,用你的話來說,來日方長,需從長久計,從周天子分封諸侯再到六海歸一,至漢方興,其間近九百年。”
“忽蘭,”茉奇雅倏然說,“十五年就是一代人,新一茬人長大,你告訴她們這個世間是什麼樣子,耳濡目染,她們就認為這個世間就是什麼樣的。”
“聽過一句話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雲菩拎着煎豆腐,“古往今來,至殷商之前的隻知其母不知其父,到如今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曆經數朝百代,那是因為這是由奢入儉。從殷商之後,第一個男子當了皇,此後代代男子理所應當就是皇,這是有儉入奢,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計算方式。”
就像君臣之道,從周天子的君與臣共治天下再到陳朝的吾皇萬歲,需要近千年的光陰。
但拿西信來說,承平妃一句君臣沒有尊卑,是共同打理國家的同伴,都沒過十五年,凡她治下那一代成長起來的人,都将這句話刻入血骨。
隻要她一張嘴,保準就有人拿承平的話堵她。
“人還是不太願意做牲畜的。”她說,“凡是人,都想三六九等,秩序井然,自己高高在上,這是人的本性。”
不管夫妻母子及兄弟姊妹之間感情多麼深厚,人是想過像樣日子的,隻有戰敗不得不當奴隸的奴隸,從沒有自願做奴隸的。
“諸葛文說的沒錯,你真的一肚子歪理邪說。”鄭珏溫婉地笑着,“不過你倒是能自圓其說。”
“若人都喜愛自虐與苦行,你怎麼不回中州?”她反問,“聽聞中州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得讀書習字,崇尚無才便是德,但你不回新鄭,卻在上城街頭喝些飲品。”
“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意思是,若一個女子沒有才幹,就要有德行。”鄭珏糾正道。“你娘就是讀過書的,能吟詩作賦,你這話是以訛傳訛了。”
“讀些詩詞,那不算讀書。”雲菩說。“要這麼說,那我會寫字,别管我寫字好看不好看,我能寫,也算讀過書了。”
她特别欣賞鄭珏一點。
鄭珏和雙雙最大的不同是眼見她們又要争執,立時,鄭珏會換話題——雙雙那是迎難而上,就要正正她這張嘴。
“你倒也真的敢去中州。”鄭珏說,“自古,君王不離中樞。”
她其實覺得茉奇雅人在哪裡都不重要,甚至她的死活都不再重要,隻要她名聲打出來了,一輩子,她都隻能是個活人,就算死了,棺材依然要繼續治理西信,尤其以流民湧入的速度和數量來看,茉奇雅是唯一解與唯一選,因為她暧昧的出身讓她具有衛姓的可能,這就輕而易舉能将一切解釋為皇室内部大位之争。
至于中州方面,要看新官家有沒有生兒育女的打算,倘若沒有,那一切也将會變得很暧昧——從信國的角度來說,這是利用棟鄂茉奇雅吞并中州,從陳國角度來說,這也可以是利用衛雲菩吃下全部漠北,迂回達成天下一統,收複燕雲十六州,誰是赢家隻微妙的取決于茉奇雅選擇用哪個姓氏。
“為什麼皇帝要遵守臣子制定的規矩?”雲菩對這個問題一貫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才是皇帝。”
“你是不是沒有字,我覺得你可以取個字,叫離經。”鄭珏調侃她,“别号叫叛道居士。”
“那不好聽。”她在家門口與鄭珏揮别。
每次出門在外時都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哪怕是去聽洛伊絲唠叨。
回家她就要面對她慘淡的人生。
半瘋的母親摟着閨女,坐在餐桌旁發呆,琪琪格并沒有内務府總管大臣的覺悟,她昨天洗了碗,今天就把鍋和盤子都堆在盆裡,暗示今日份的洗碗是她的活,而她要雇個人洗衣做飯的提議又被金墨拒絕了,理由是既然都問她借錢雇傭,就沒必要花這一筆冤枉錢。
“吃不吃土豆和豆腐。”她把零嘴放在桌子上。
母親擡起眼睛,長久的看着她,似乎沒聽到她的話,“這是什麼?”
“煎小土豆。”她洗了雙筷子,坐下來。
說謊是有代價的。
成芙看破她身份後她是通過裝可憐,哀哀哭訴自己命不久矣,讓成芙動了恻隐之心,牢牢閉嘴。
但成芙轉頭就把她的謊話告訴了母親。
兩個世間,兩種類似的人生,衛竹庭跟她說過的唯一一句像樣的話就是:“可我都沒親手殺了你父親。”
“我不會死的。”她沖成芙說謊時其實内心冒出來的話是——可惜我比你命長,不過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不影響她告訴成芙她怕死,這麼年輕,就要死了,又難過又不甘心。“要真的快死了,會有醫官給我開刀的,人隻要沒掉腦袋,都有機會活下來的。”
隻是母親不買賬她的話。
說謊就這點不好,有時别人會把謊話當真。
母親總是這個樣子,有時讓她難以硬起心腸,有時又能把她心生恨意。
“我确實,不中用。”母親撫摸着閨女那隻小貓,“連一口像樣的吃的都沒讓你吃上過。”她陷入着自己的回憶,“在宮裡,春天的時候要吃梅花湯餅,夏日是冷淘槐花與新鮮冰碗,秋時我會和小芍一起,做桂花白糖糕,到了隆冬,我們會在禦花園裡做些炙烤。”
“我會烤肉。”雲菩說。“别的是真的不會。”她問,“你吃過晚飯了嗎?還剩點凍餃子,我煎點餃子?”
她是一貫的挑食,隻是她的挑剔遺傳至母親。
尋常小攤小販賣的菜品,假如味道比較好,她都是吃的,母親是一眼都不會看的,琪琪格煮的一鍋糊糊,母親也不會動筷子。
她半夜煎了一鍋餃子,卻又和母親吵了一架。
起因是母親說,“若你想去中州,我有一樁心事,未了。”
她想起她所在世間裡衛竹庭做下的事,匆忙說,“不要去挖二姨的墓,也不要去燒人家的墳。”
衛竹庭回了中州第一件事就是拿着菜刀去陸府,要殺尚了二姨的男人,知道陸氏一族已遭株連,就去陸氏的祖墳墓地,一把火把一整個山頭燒了個幹淨。
當她以為這是母親發瘋的極限後,母親去皇家陵園,把自己父親的棺材砍了個稀碎,又把二姨的棺從墓裡拖了出來。
她不是不許母親發洩,也不是不同意母親發瘋,母親沖死人發瘋總好過沖她犯病,但母親把二姨的屍體從棺材裡翻出來,抱回了家,放在自己卧房東邊窗下的床上,不許任何人靠近二姨的屍體,甚至每天吃飯都要把二姨抱到桌子前,放在椅子上坐好。
紀鴦那時看她和母親的目光如刀,簡直能殺人。
母親這會兒當然絕不承認自己心裡的打算,甚至有一些被戳破心思的惱羞成怒,說,“我怎會如此?”
她們吵了一架後母親悶不吭聲,她便去吃晚飯了。
不料她才拿起筷子,母親給她查數,“你吃了九個餃子了。”
她不懂母親的動機,但這種行為讓她憤懑,“我花錢買的面粉、肉餡和菜,你還要跟我算,我吃了多少嘛?”
“我不是這個意思。”竹庭說,“我隻是覺得你好像比較喜歡這個餡的。”
似乎雲菩到了快長大又沒徹底成人的年歲,和小芍一樣,敏感易怒。
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踩了她的貓尾巴,她被雲菩反問,“你是在說我嘴饞嗎?”
“就是一頓晚飯。”她不想和雲菩吵。
但雲菩抓着她不放,“你覺得我花銷大,那我把錢都還你,以後你花你的錢,我花我的錢。”
其實雲菩知道母親就是倒黴,正好撞到她連番跟雙雙、娜娜吵架,外加挨鄭珏陰陽怪氣擠兌,連日的怒氣積攢下來,她又聯想到母親當年那險些難以收場的鬧劇,至此難以抑制怒火。
她還是說了一句氣話,“但我隻還到某一日之前的,在那日之前,我們是母女,你于我有生身之恩,從那日之後,恩怨錢财相抵。”
最點背的事情發生了,原本母親在晚上是腦子不太靈光又很呆滞的,她敢将這種話語說出口,确實是抱有對母親發脾氣而母親又聽不懂,無法理解的僥幸心理,但她就是天運不太好,每每發火,都萬裡挑一的撿到了母親罕見神智清醒的時刻。
母親沒有任何反駁,也沒有木僵的跟貓依偎在一起,隻是說,“是我對不起你,我也想不通我應該如何待你,應該如何與你相處,我隻記得我對你父親的恨,不記得要如何對你,這樣吧,你要是死在我前邊,我去陪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頃刻間把下一句氣話咽回去,她很多時候會恨自己怯懦,隻是她就是這種柔弱個性,努力想堅硬起來,卻又做不到。“我跟雙雙姨和娜娜吵架了,你為什麼要數我吃了幾個餃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