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興縣屬河首府管轄,地處江南,算不得什麼大地方。
陶家盤踞此地多年,生意做遍江南,宅子修得金雕玉砌,占了縣裡半條街,與當地官員一直相安無事。
河首府本來的知府明鏡高懸,實打實的為民做主,到了古稀之年緻仕還鄉,新知府在一月前到任。
陶家老小本不管政事,卻不想新來的知府是個作威作福的,一家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陶家幺女陶采薇從小接管家中事務,是個遠近聞名的潑辣伶俐女兒,她做主封了千兩紋銀送至知府衙門,這才平息事端。
家中生意恢複如常,她捧着一沓子賬本,攜了三五個丫鬟簇擁着,就上街視察盤點店面去了。
來到家裡一家米糧店,她拍了拍櫃台,叉腰擰眉,硬着嗓子說道:“眼下府裡正值多事之秋,凡有挑事的、趁機渾水偷贓的、偷懶耍滑的,一律給我發落出去。”
一圈子兜下來,從最後一家店裡出來時,她背彎了下來,撫着胸口,呼了一口氣出來。
丫鬟安青從随身提的籃子裡,給小姐倒出一盞茶來:“二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了,你也該讓大少爺幫你分擔些才是。”
陶采薇伸出塗了桃粉色蔻丹的手,掀開帷帽下的紗簾,銜起安青手中的玉盞潤了潤口,說道:“你也知道今日不同往日,朝廷已經頒布允許商戶子弟科舉入仕的政令,新知府已到任,我陶家也該走上另一條路了。”
一想到那位新上任的楊知府,她胸口梗着一股氣,前路一片茫然。
安青跟随在小姐後頭,默默歎了口氣,隻怕大少爺沒那麼老實願意聽小姐的。
鉛興縣水路四通八達,水汽十足,常年煙霧缭繞,人的身上不免也是黏膩膩的。
貫穿鉛興縣的湖彎彎繞繞,像一條光瑩瑩長龍柔滑向前,得名彎湖,踏上修在彎湖上的青石闆橋,陶采薇穿了雙薄底攢金絲軟鞋,有些硌腳,避免路面濕滑摔倒,她走得很慢。
水汽煙霧散盡,踱着踱着,她眼前出現了一位如玉般清俊的綠衫男子,被紅粉綠葉包裹着,坐在彎湖騰騰的霧裡。
她眨了眨眼,連天的核對賬本周全府衙,精神已經有些恍惚,精力不濟,又得挺起身子來支撐一家事業,當下靠安青扶着才堪堪站住。
她脫開安青的手,獨自走上前去,那張臉從煙霧裡透得更加真切了,世間怎會有如此神仙一般的公子,她大概是在做夢。
既是做夢,她從荷包裡抓出了一把金锞子,扔在他腳下,憨聲歎了一句:“這麼美的公子,在這兒賣花作甚,不如跟我回家吧。”
崔鴻雪緩緩擡頭,從她腳上的的攢金絲軟繡鞋,看到她的煙紫色輕紗襦裙,再往上,是披着月牙白帷帽下一張又白又圓的臉,眼睛像杏子一樣又大又圓又水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低下頭,皺了皺眉,沒有去撿地上掉的金子,也沒有理會她。
倒是旁邊賣蘑菇的婆子爬過來滴溜溜地撿地上滾落的金锞子。
崔鴻雪擡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不動聲色地還盯着他,蹙起眉頭提醒道:“你的錢被人撿了。”
陶采薇示意安青一眼,安青一把上手抓住正在撿金子的婆子,把她手裡的金子一顆顆摳了出來,又伸手往她口袋裡摸。
婆子連忙跪地磕頭:“賞老婆子一顆吧,貴人……菩薩,一顆就能救老婆子全家的命啊。”
她死死捂住口袋,匍匐在陶采薇腳下連聲哀求,祈求遇見一個出手闊綽的大小姐,随便賞她點錢财就是她一輩子也沒見過的數量。
安青暫時收回手看向小姐。
陶采薇微微一笑,把腳邊的裙擺從婆子手裡掙開,看了眼一旁事不關己的男子。
良久後,露出狡黠的八顆牙齒緩緩說道:
“安青,給我搜身,一顆也不能放過。這位阿婆,你要是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要被送去見官的哦。”
婆子一聽到見官兩個字,吓得一哆嗦,任由安青把她口袋裡死死攥着的金子搜了去。
安青把收集起來的金子用手帕子包起來,又擦了擦泥才遞到小姐手上,陶采薇擰着眉頭接過,看了一眼。
她把金子團在一起随手扔回給安青:“找水深的地方扔到湖裡去。”
又把視線放到男子身上:“今日是我失禮,明日我再好好帶着一份重禮前來相請。”
說完,便提步離開,崔鴻雪擡起頭,這才看見隐在後面的幾個丫鬟,提箱籠的提箱籠,抱賬本的抱賬本,跟在她身後魚貫離開。
今天買花的人不多,荷花和蓮蓬都還剩下滿滿一盆,他轉頭看了眼那個沒能求到賞金的婆子,見她此時正暗聲咒罵着什麼。
三年前,他從京城裡逃到千裡之外的這裡,這個地方沒人認識他,他摸了摸身上,已身無分文,隻剩下家族傳下來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