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來從曼秀美容會所離開時,絲毫未注意到二樓樓梯間藏着一雙始終注視着她一舉一動的眼睛。
她們方才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他離得遠聽不清楚,不過通過舒曼秀憤懑的語氣也能大概猜到二人之間的對話内容。
言亭有些擔心程秋來将昨晚的事告訴了舒曼秀,可通過舒曼秀穩定的情緒來看,大概是無事發生。
她就隻是來送花的。
他認得她,隔壁森也花藝的老闆,平常每個周五他回來後要麼回家要麼去找小瓜小果,經過她門前也就幾秒的事,他有時好奇會朝裡張望,隔着玻璃和紗簾能看到她站在操作台前忙碌的背影,而她對他一個小孩子沒印象,再正常不過。
程秋來總給人一種恬靜,謙和,與世無争的感覺,似乎擺弄那些花草綠植就是她畢生唯一追求,她該是超凡脫俗,不染纖塵的,而不該是昨晚他親眼目睹的那樣。
在二樓藏到上午十點,終于等到舒曼秀迎來了她的第一個顧客。
趁着她給顧客做面護聊家常的功夫,他偷偷從她身後溜出了門。
曼秀美容會所右邊緊鄰森也花藝,左邊則開着一家水果店,終日彌漫在花香與果香之間,稱得上是地段極好。
天天鮮水果店由夫妻兩個經營,男的負責進貨送貨,女的負責守店,一對雙胞胎兒子跟言亭年紀相仿,拜算命先生所賜得了兩個很好聽的名字,齊佑安和齊佑甯,但言亭覺得太過正經,于是擅自給他們取了小名,小瓜和小果,三人從小便相識,在昨晚慌不擇路跑進程秋來家之前,水果店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街口小廣場是三人的秘密基地,三名孩童并排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齊佑甯開始把一盒盒水果往外拿:“我媽說這些水果再不吃就要壞了,言亭你快吃吧!”
言亭拿起一個梨子咬了一口,津甜的汁水在口中爆開,他忽然覺得有意思。
舒曼秀白收人家賣不出去的花,他白吃人家賣不出去的果子。
于是他學着舒曼秀的語氣說:“我能跟你們當街坊,真是沾了光了。”
兩兄弟面面相觑。
“你今天怎麼怪怪的?”齊佑安打量着他臉上隐約的淤青,震驚道:“你媽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打你了?”
言亭滿不在乎,啃完梨子又拾起個火龍果,簡單撕了幾下皮就生啃起來:“隻要我在家,哪天不挨打?他們巴不得我害怕,逃走,永遠不回去才好。”
齊佑甯從小多愁善感,此刻已經替他紅了眼,帶着哭腔道:“他們怎麼這樣啊……要不你報警吧。”
齊佑安翻了個白眼:“警察才不管呢,大人打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才不在乎你犯沒犯錯,他們隻在乎你服了沒有。”
言亭豎起大拇指誇贊道:“精辟。”
齊佑安說完又擔憂地看着他:“話說,馬上開學了,你還要回學校住嗎?”
言亭繼續啃火龍果,汁水沾的滿臉都是,“嗯。”
最後一口吃完,強烈的飽腹感忽然轉變成一種幸福感,言亭雙手撐到身後,盯着頭頂樹蔭似是自言自語道:“你們知道嗎,我馬上就沒有家了,再過幾個月,就連那個小房間都不會屬于我了,它會被留給我的弟弟,或妹妹。”
齊家兄弟倆俱是沉默了。
他們年齡還太小,對同伴的悲慘遭遇完全幫不上忙,但或許,他們有自己的法子為他減輕些痛苦。
“言亭,你來我們家一趟,有東西給你。”齊佑安說。
水果店裡,兩兄弟的母親正彎腰整理着剛到貨的蘋果,各個新鮮飽滿,散發着紅潤的光澤,見孩子們剛玩了回來,便一人給了一個,還不忘叮囑洗幹淨再吃。
言亭注意到店裡櫃台上也擺着一束鮮花。
清新淡雅的搭配,精心修剪過的枝葉,他幾乎一眼就能認出出自誰手。
言亭實在吃不下蘋果,便将它随手放到桌上,轉而問齊佑安:“你家櫃台上那束花,是森也的程老闆送的嗎?”
齊佑安咬了一大口蘋果:“是呗,她經常來送花,不僅給我家送,整條街的商戶她都送。”
言亭微微一笑:“她人挺好的。”
齊佑安聳了聳肩:“不過我媽說了,花這玩意,不實用,誰天天沒事盯着花看呢,看不了幾眼它就蔫兒了,送花還不如送吃的。”
言亭沒收到過花,卻吃過好吃的水果,故而對齊佑安的話表示贊同,又忽然想到此行的目的,好奇問他:“對了,你要給我什麼東西?”
齊佑安先是讓齊佑甯關上了房間門,接着神秘兮兮地從床底下扒拉出個鐵盒子,打開後,裡邊是些零零散散的錢币,他把數額較大的幾張挑出來,數了數一共四十二塊錢,一股腦塞到了言亭手裡。
言亭握着錢一臉錯愕。
齊佑安認真道:“這些錢是我們倆偷偷攢下來的,等開學後,你就請張超群吃飯,喝飲料,跟他搞好關系,讓他收你做小弟,他就不會再打你了。”
言亭感動的眼眶一酸,又笑着把錢還給了兄弟倆:“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想張超群是不會收我做小弟的,他隻會讓我交給他更多的錢。”
齊佑甯又把錢強塞到他手裡,帶着哭腔道:“那你就多買點吃的,讓自己強壯一點……至少,至少别太像個女孩子吧。”
言亭發了會兒呆,忽然伸手一摟一個,将三顆小腦袋緊緊湊到一起,哽咽道:“你們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我以後發财了一定不會忘了你們。”
從天天鮮水果店離開時,高曉麗冷不丁将他叫住,因為兜裡揣着錢的緣故,言亭吓了一跳,提防地轉過身來。
然而老闆娘隻是拎了一袋水果遞給他,然後笑着摸了摸他的頭:“亭亭,這幾個蘋果拿回去給你媽吃,告訴她我明天抽空過去做個面護。”
走出店門,幾步就到自己家。
這麼近的距離,言亭特意從後街繞了一大圈,因為他忽然想看看程秋來在幹嘛。
森也花藝挂着營業的牌子,店裡卻很清閑,程秋來此刻不忙,正獨自站在鮮花冷藏櫃前整理着花枝。
言亭就拎着蘋果站在玻璃門外悄悄看她。
再見到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
尋常人之間的交際大多是由淺至深,可初次正式見面,他已經見過她最不可告人的模樣。
在他印象中程秋來是不善言辭的,從父母的閑聊裡聽到關于她最多的話就是,隔壁老闆又送了花來,關于她的年齡,身世,和家鄉,他們一無所知。
言亭覺得程秋來長得很好看,即使平常素面朝天,舉手投足間也難掩清貴,大概是養花喝茶的日常太過悠閑的緣故,她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慵懶模樣,眼中無光,發髻散亂,似乎随時都可能閉眼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