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開始下了。
一片接着一片,從黑漆漆的天底下簌簌地落,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雪花落到“陳引章”的額上,沒有融化,仍舊留下六角形的星盤模樣,晶瑩剔透,和光同塵。
陳承衍手指碰了上去,因着滾燙的體溫,觸之即化,成了水珠。他似乎歎了口氣,一直望着“陳引章”的視線轉向了殿外,幽幽道:“下雪了,阿姐。”
“在昭陵那幾年,你最愛雪天。如今,卻瞧不出半點兒歡喜了。”
臘月裡正是大雪如鵝的時候,大而無聲,摸起來卻不覺得冷。陳承衍接了一片,又化了,重新低下頭道:“将作監的來人回禀,永陵還有兩年才能修完。”
陳承衍慢慢将人扶起來,靠坐在他的身前,面向殿外,下巴就支在“陳引章”的頭頂:“太久了。”
“朕就砍了左校署了令的腦袋,又換了個人問。”
“這一回,來人說一年之内就可以修完。”
陳承衍似乎笑了一下,語氣仍舊是一種叙家常的口氣:“阿姐你看,你不在,這些人總想着偷奸耍滑。”
“可朕不能慣着他們。”
“每多慣一分,朕就同阿姐晚見一天。”
明明聲音低啞到近乎溫柔,可落到陳印章的耳中卻倏然之間浮起了一身的冷汗。
夜更深了,雪花卻白得晃眼,順着破損的門窗簌簌往殿内灌。
陳承衍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寒冷,甚至心情還很愉悅:“當年我沒有給阿姐看永陵的地形圖,阿姐嘴上沒有說,心裡是不是生氣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一改平日裡的深沉,多了幾分少年的狡黠:“那是因為......不能給阿姐看。”
他賣了一個關子,聲音裡帶笑:“阿姐這麼聰明,倘若給阿姐看了,一下子就猜到我的心意了。”
什麼心意?陳引章心頭咯噔一聲,理智拼命在大腦内叫嚣着讓她趕快離開,或者趕快打斷他。
可是情感卻似乎将她釘在了原地,連呼吸都放輕了下來。
陳承衍卻沒有接着心意再說下去,而是重新低下頭把玩女人的手指,如今“陳引章”的手指已經不再溫暖柔軟,更多的像一塊漂亮雪白的玉石,冰涼僵硬。
“我知道阿姐想到昭陵去陪懿德皇後,但懿德皇後已經有你父皇作陪了,所以,阿姐你能不能來陪我?”
“永陵距離昭陵不足百裡,自北向南而望,剛好能一窺全貌。”
陳承衍語氣越發低柔,還帶了些央求:“阿姐,你來陪着我吧。”
“這樣,我們就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說到這裡,陳承衍的語氣似乎變得有些幽微:“阿姐,算算在一起的時間,我可能還沒有爾岚陪着你的時間久。”
“朕好嫉妒啊。”
“嫉妒爾岚,嫉妒夙夜,嫉妒徐紹之,嫉妒你身邊的每一個面首,甚至還有......你深深凝望的那個琴師。”
陳引章雙目空空,大腦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前方層層紗幔之後兩個相擁的身影,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他的心意,他的嫉妒......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那一層窗戶紙就鋪在了她的眼前,等着她一捅即破。
嗡鳴聲開始在雙耳回蕩,所有的聲音漸行漸遠,又重新清清楚楚的回到她的耳際。
“是我殺了窦汝貞。”
陳引章眼瞳瞬間縮成一線,如同暗夜裡受到刺激的野貓。窦階,窦汝貞,是她情窦初開喜歡的第一個人。可惜,這個人是淑妃一派特意安排的。她當年下不去手,放了窦汝貞離京,結果兩個月後傳來他遇匪身亡的消息。
究竟是不是真的山匪,她沒有去查。但她沒有想到......竟然是皇弟。
難道那個時候他就已經......
陳引章眸子頓時大睜,窦汝貞離京之後不久,她就同父皇選定的驸馬韋顯成了婚。作為交換,舅舅一家重新掌了西南兵權。
那也是她同皇弟之間的第一次争吵。當時不明緣由,隻覺得他的脾氣來得莫名其妙。如今......陳引章莫名覺得嗓子幹澀得厲害,卻連吞咽的動作都不敢動。
她成婚當天,皇弟自請離京去了西北,連她的婚宴都沒有出席。
一别四年,當年那場莫名其妙的争吵,早就被淹在歲月長河中不見了蹤影。剩下的,隻有對彼此的思念和牽挂。他們之間,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昭陵時期。
陳承衍仍舊在說,似乎要将壓在了心底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宣之于口的深沉情愫,在這樣一個滅絕了希望的雪夜裡徹底昭示于天地。
“其實,我最初有想過要不要也殺了韋顯。可是,殺了他之後呢?阿姐身邊驸馬的位子又空了下來。反正你不愛他,他也沒有本事能讓阿姐你愛他。這樣一個人呆在這裡,反而更合适。”
“可是他也太沒本事了。還沒等我回來,驸馬位置就換了人。”
“換了徐紹之這個人。”
陳承衍似乎歎了口氣:“這個人,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