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大哥哥。”嬴稷将書卷遞過去,撓了撓頭,憨笑了下,又看向楚暄,眨了眨眼睛,“大哥哥,你經常來這兒借書嗎?”
楚暄将最後幾捆書簡歸位,回答道:“嗯,自我來秦國起,就常來這兒。”
嬴稷:“那這裡的書籍,你都看完了嗎?”
楚暄笑了笑,不置可否:“是看得比較多,但書是看不完的。”他透過窗格望了眼天色,見日已西墜,對嬴稷道:“稷公子,太陽快落山了,若是無需借閱舊書籍,草民這便送您回去吧。”
嬴稷也向外頭望了眼,點頭道:“嗯,好。”
出了藏書閣,二人走在宮道上,經此一番交談嬴稷也不像之前那般緊張,孩童的心大,早已忘卻了方才的尴尬,他逐漸放松下來,開始和楚暄東扯西扯,楚暄有問必答,也覺得他很有趣。
嬴稷突然問道:“大哥哥,你是張相國的弟子嗎?”
楚暄微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日在函谷關軍營内他也在場,微笑道:“算是吧。”
“那、那大哥哥你是不是也像相國那般神通廣大?”嬴稷兩眼放光地看着楚暄。
楚暄撲哧一笑:“那還差得遠了。”
“但我覺得你和相國更像父子,你們倆的氣質真的如出一轍。”嬴稷似是對張儀很是崇拜,說起張儀時揚起的嘴角就沒掉下過,目光落在楚暄身上忍不住上下打量。
“看來稷公子對先生很是贊賞,草民在此替先生道謝了。”楚暄揖手。
“大哥哥不要這般客氣!”今日已是楚暄第二次向自己行禮了,嬴稷覺得怪不好意思的,趕緊将楚暄扶正,說道:“不止是我,父王、疾王叔和母妃他們都很欣賞張相國。我聽疾王叔說相國一語可退三軍!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嬴稷咯咯笑,感慨道:“自從張相國來了秦國,秦國好像打仗都比之前少了,不像之前的大良造公孫将軍,總是建議父王打打殺殺的。”
楚暄說道:“打仗也是為了開疆擴土,隻是打仗需召集兵馬,大動幹戈不免勞民傷财,若總是打仗對國家不利,若能不戰以取城池自然是最優選,自古伐謀伐交才是上策。”
說話間已行至太華宮門口,宮外一名侍女見嬴稷回來了,趕忙上前行禮。
二人停下腳步,嬴稷正聽得入神,一雙眼睛全粘在楚暄身上,被這行禮聲喚回了思緒,沒想到這麼快就到家門口了,他如夢初醒般不免有些失落。
楚暄看了眼頂上刻着“太華宮”的匾額,對着那侍女颔首,面向嬴稷行了個拜别禮:“今日能與稷公子相識于藏書閣,是草民之幸,眼下稷公子已平安入府,草民則先行告退。”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赢稷不舍。
楚暄笑了笑,點頭:“自然。”
見楚暄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嬴稷突然想到什麼,蓦地叫住他,聲音擡高了些:“還不知道大哥哥叫什麼!”
楚暄停住,轉身雙手交疊,微躬身道:“草民楚暄,字安羽。”
——
回到府上已是暮色沉沉,正廳内早已擺好晚飯,楚暄直奔林轍房中要拉他一同用飯,卻瞧見房内黑漆漆一片,空無一人,路過的仆役見了對他說道:“小公子下午就出去了,現在還未回來。”楚暄一怔,一臉擔憂,快步向門外走去,剛一到前院便瞧見林轍推開門走了進來。
楚暄看見他,長舒了一口氣,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問道:“去哪了?怎麼這麼遲才回來。”
林轍微微一頓,回牽住他的手笑道:“就……出去轉了轉,沒去哪。”說話間他趁着楚暄不注意快速攏了攏衣襟,将衣袋中的一沓紙往裡一推。
楚暄牽着他走向正廳,沒注意到他的舉動:“我們快去吃晚飯吧,時候不早了。”
“好。”林轍點頭,跟着他進了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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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的幾個月,楚暄發現林轍總是獨自往外跑,每次他從藏書閣回來都找不着人,時常暮色漸深了才見他趕在晚飯前回府。
楚暄有些疑惑,問林轍去哪兒,林轍卻總是微垂着頭含笑,逃避楚暄詢問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說隻是在府上呆悶了出去逛逛。楚暄覺得他神神秘秘的,但若他不想說便也不可強迫,畢竟這是林轍的自由,自己不能幹涉。
張儀這些時日又出使魏國,臨行前吩咐楚暄撰寫書文,楚暄每日除了藏書閣便是待在書房,亦是十分忙碌。
這一天下午,他在書房内修繕典籍中的纰漏,忙活完一桌子的典籍,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又在房中來回踱步活動了下筋骨。
林轍下午又出去了,楚暄走到他平日所坐的位子,見書案上擺放着幾捆書簡,他突然有些好奇。
回想這些時日總看見林轍伏案鑽研,很是認真,且時常在原書中做批注,楚暄一時興起,想看看對方都寫了些什麼。
他取出一捆竹簡打開一看,一頓,竟發現竹簡内藏着幾張絹帛,每張絹帛上都畫着行軍布陣圖,墨迹成新,且每張圖紙上都極為詳細地記錄着各種軍陣的變換,有天、地、人三陣,有從進攻的方陣到防禦的圓陣,再演變為複雜的疊陣,并且還注上各種批注,如防禦陣法的“以遠克近,以強制弱”。
楚暄看得有些愣神,又翻開幾捆書簡,内裡皆夾雜着各式各樣手繪的陣形演變圖,直到翻到一捆林轍自己寫的“戰略書”,内容結合了史書上記載的各大著名戰事,并以兵法五事的“道”“天”“地”“将”“法”來分析各大戰事制勝原因,尾段還寫了自己的見解和攻戰策略。
楚暄心中一沉,舉着那篇“戰略書”站了許久,直到門外傳來仆役的敲門聲禀告晚飯已備好,他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對着外頭應了聲便趕緊将案上的書簡歸位,整好如初,思緒卻是百感交集。
他原以為林轍沉迷于兵法隻是因為兵法多為巧思詭辯之策,相較于那些大道倫理有趣得多,卻沒往從戎的方向去想,他立刻明白林轍這段時間為何總是瞞着自己往外跑。
楚暄抿嘴苦笑,将一切都收拾好後,離開了書房。
——
次日傍晚,楚暄出了王宮藏書閣,府上的馬車停在鹹陽宮外,他上了馬車,突然念頭一閃,對着車夫說道:“鄭伯,先去一趟王城校場再回府。”
老車夫也沒多過問,掉轉馬頭往校場駛去。
王城校場坐落于鹹陽城西側,緊挨着王宮。到了校場門口,楚暄獨自一人下車,向内走去。
夕陽下寬闊的校場内回蕩着各式各樣的号令聲、鑼鼓聲、馬蹄聲,雖已是日暮西沉場中的士卒們卻無半點懈怠之意。
楚暄獨自一人在校場内的小徑轉悠,直到行至看台邊,瞧見了坐在看台最西側角落裡的林轍。
此時看台上僅坐着一兩名休憩的士卒,并無人注意到林轍躲在角落中瘦小的身影。
楚暄停下腳步,靜靜注視着他,見他正盤腿而坐,手執一支狼毫筆,膝上盛着一沓絹帛,兩眼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校場内正進行的布陣演練,下頭每響一聲變換号令,他便執筆在絹帛上記下。
楚暄見他神情十分專注,不為周遭環境所動,半側身子籠罩在陰影中,雙眼流露出的欣喜與強烈的渴望仿佛一簇燃燒的火苗,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那目光閃入楚暄的心中,令他心神觸動,他站在原地,良久,無奈地笑了下,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