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問:“何為‘忠恕’?”
嬴稷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到了這兩個字,照本宣科地念道:“夫子說‘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楚暄輕輕點頭,若有所思,而後問道:“你覺得這兩句話說得好嗎?”
“好啊!”嬴稷笑答,“夫子特别說了‘恕’,自己不願意的事和不喜歡的東西,也不要給他人,這是一種大愛,從而達到‘仁’的目的。”
楚暄不語,看着他。
嬴稷見狀,以為楚暄默認了他的想法,仍想聽他說下去,他挺直了腰杆,似是要證明自己在學堂上認真聽講,遂将昨日在學堂上夫子的話複述了一遍:“昨日夫子在‘恕’上講了許久,無論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是‘己所欲,施于人’都是一種偉大的包容與仁愛之心。我也覺得很對,我不喜歡的東西也不給别人,我将我喜歡的分享給他人,對方就能跟我一起快樂了。”
嬴稷說完,定睛看着楚暄,想得到對方的誇贊,卻等來一句詢問:“那我問你,你喜歡的别人就一定喜歡嗎?再者,萬一你不喜歡的東西恰好是别人想要的,你不給對方,卻把你認為是好的事物強加于他人,對方還會快樂嗎?”
嬴稷聞言,愣住了。
楚暄看着他,繼續道:“‘不欲’還是‘欲’都是‘施者’主觀臆斷,但所‘受’之人未必認可。無論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是‘己所欲,施于人’關注點都在‘施者’身上,并沒有考慮到所‘受’之人真正的意願。如此一來,‘恕’未必是一件好事,也未必能夠達到‘仁’的目的。”
嬴稷恍然大悟,沉吟片刻,點頭道:“确實如此,沒想到聖人之言也有出錯的時候……”
楚暄笑道:“不能說這句話不正确,隻是所站的角度不同。孔老夫子的這句話已是百年前的言論,當時的天下各國乃是鐘鳴鼎食之邦,人民受禮制約束,講信修睦,懂得換位思考,可不像現在這般禮崩樂壞。後世的儒生将他的原意流傳下去,力求有朝一日重回禮儀之邦,故而它的本意确實如夫子所言。”
楚暄收起笑容,正色道:“稷兒,我之所以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任何時候都不能僅聽旁人的言論,哪怕有些言論信的人再多,傳得再廣,都是他人之見,具體如何應當用自己的内心判斷。當然我們也不能剛愎自用,即便不贊同他人的觀點,也不可全盤否定。任何事物都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隻因每個人所站的角度不同。因此,我們應當學會博采衆長,再結合自身的想法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正如一國之君用人時,要學會審視人心,判斷對方說的話,再考慮如何将其為己所用,從而達成自己的意圖。”
這一席話令嬴稷醍醐灌頂,他用力點頭,笑道:“稷兒受教了!”
——
是夜,夜涼如水,街道上阒靜無人。
“吱呀”一聲輕響,相府的門被輕輕推開,林轍拖着幾近散架的身軀回到府上,此時已至亥時,府上僅三兩仆役于廊間提燈巡夜,楚暄和張儀早已回房睡下,他輕手輕腳地往房中走去,不想驚動他人。
回房後,林轍掌燈,在銅鏡前解下衣衫,鏡中現出背後數道深而密的青紫色的棍杖印迹,看着十分猙獰,此時仍有些刺痛。
他看了一會兒,走到衣櫃前拿出一件幹淨的裡衣換上,将髒衣服收拾好後,走到雕花木案一旁,靠着窗坐下。
這數道棍杖印是今日射擊時,隊伍中一人成績二中,為中下等,導緻全隊五人一同受罰。
軍隊素來軍紀嚴明,賞罰分明且一視同仁,一個隊伍中若一人受罰則全隊同受,且下手毫不仁慈,此類挨棍棒之事于軍中習練早已是家常便飯,畢竟疼痛才會激發人奮勇拼搏。
林轍入校場已有一個月了,初來乍到時,那些士卒瞧着他細皮嫩肉的一副斯文小少爺模樣,不免露出鄙夷的神色,但又因其是由司馬錯親自領來,也不敢怠慢。
林轍看在眼裡,卻也不甚在意,于他而言習得武藝,不斷進取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知自己在軍中年齡尚小,較之其他士卒身形略顯瘦削單薄,體能也是有所不及,因而他總是卯時至校場,亥時歸,花比别人更多的時間獨自訓練。
他人跑三圈他便跑五圈,練步法時要求在小腿上各綁一袋沙,他便各綁兩袋,每日舉着有他半個人高的長弓練射擊,并要求自己必須比前一日有所進步,昨日射在外環上,今日必須射中中環,待穩中靶心時便加一丈距離。
日複一日早出晚歸的艱苦訓練,他永遠是第一個到校場,最後一個走的,同僚與将領清早到來時都會看到他瘦小的身影伫立于校場正中,與其專注的不為旁人所動的眼神。衆人不免心生敬佩,早已抹去了初見時那瘦弱和養尊處優小公子的印象,更有新兵被他帶動着一同早出晚歸訓練,全校場的士卒将領皆蹈厲奮發,毫無怠惰。
想到這些,林轍亦覺得十分感慨,忍不住揚唇一笑。
“小公子,睡了嗎?”門外傳來仆役的敲門聲。
“沒。”林轍攏了攏衣襟,前去開門。
門外,一名仆役端着個托盤,盤中放着碗熱騰騰的羊肉面,對林轍道:“您還沒吃飯吧?楚公子囑咐我們若是見您回府了,便煮碗面給您送來。”
林轍盯着那碗面,呆愣愣地點了個頭,隻覺得心中暖烘烘的,他趕緊道謝接過托盤,端到案幾上。
半碗面下肚,驅散了腹中饑餓與冰涼,他忍不住透過窗望向對面楚暄的房間,内裡早已暗燈。
林轍靜靜地望着,覺得心裡甜滋滋的,連帶着入口的面也添了一份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