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錯沉吟點頭,示意他繼續。
林轍繼續道:“義渠軍營得知糧倉遇襲,軍心大亂,義渠王必會分出大量兵馬嚴守糧倉,待得他們分兵後,我方軍隊夜間埋伏在茂林内的東北處,援軍守在西北側缺口。臨近臘月,月行至箕宿,夜間起東北風,待晚間風起,我軍向敵營放出煙霧箭,借風勢濃煙大作,再鼓噪敦兵,将敵軍向茂林西北處趕,屆時與援軍裡應外合,圍剿敵軍。”
“好!此計方可一試!”司馬錯一拍桌沿,環顧衆人,“衆将意下如何?”
在場衆将齊聲道:“我等無異議。”
司馬錯對林轍點頭微笑道:“那便依你之計行之,我即刻書信一封将此計告知嚴君,今夜便開始一一籌備。”
他看向甘茂,吩咐道:“勸降義渠俘虜之事交由副将來辦。”
甘茂抱拳:“末将領命!”
司馬錯又看向林轍:“你方才所說的‘煙霧箭’便由你來制作。”
林轍拱手:“屬下領命!”
司馬錯向衆将領吩咐道:“其餘将領帶領麾下士卒分批前往義渠營地埋伏,等待援軍,不可打草驚蛇!”
“屬下遵命!”
——
旬日後,夜幕降臨之時,隴山西側的蒼黃林木深處閃出點點明光,光源處是一排淩亂分布的軍帳,帳簾皆由豹皮所制,被風卷起一角。
帳外立着數十名身穿土黃色獸皮軍服的巡營士兵,個個面容黝黑,雙頰凹陷,眼底發青,十裡之外都能感受到他們的疲憊和頹然,殊不知周遭的茂林枝幹上與幾丈開外的草坡上早已埋伏着近千名手持長弓的黑甲秦兵,數千雙如狼眸般犀利的眼睛緊盯着敵營動向。
離敵營最近的一棵林木上方,林轍與幾名士兵藏在茂密的樹叢中,他俯視下方的敵營,又将目光移至天際,此刻明月高懸,四周風漸起。
明月漸升至東北角,風勢逐漸增大。
樹叢中,林轍從背後箭囊裡抽出一支“煙霧箭”,此箭尾部裹着拳頭大的草球,球心以甘草與艾草相揉後裹在箭尾上,外頭再敷上濕草,林轍與身旁士卒從懷中抽出火折子,點燃球心,彎弓搭箭,向敵營射去,球心點燃後因外圍裹着濕草不至起火,卻飄出刺鼻的黑煙,周遭埋伏的士卒見煙霧箭射入敵營,也紛紛點燃齊齊射出。
此時東北風勢猛烈,千餘煙霧箭射得義渠營内一片烏煙瘴氣,似有一隻無形的巨手翻攪着敵營内的濃密黑煙,義渠軍頓時兵荒馬亂,被濃煙嗆得直冒眼淚,咒罵連連,四處竄逃。
而設伏的秦軍早已率先在面上蒙上濕布巾,眼見下方義渠兵馬大亂,紛紛現身,少頃,茂林處鼓聲大作,喊殺聲震蕩林木,似有千軍萬馬穿林而至,士氣高漲,主将司馬錯帶領林中士兵繞過濃煙彌漫之處,穿過茂林,将義渠兵往西北方向追殺。
林外,嬴疾、嬴恽兵馬早已守在西北側,見義渠兵馬沖出茂林,雙方帶兵堵住他們的去處,見敵就殺。
血霧裹挾着濃煙漫過整片茂林,秦軍與義渠兵酣戰近兩個時辰,林外的草場被鮮血染得赤紅一片,義渠兵已被逼入絕境,個個拿命拼殺,原本低靡的士氣因窮途末路而高漲了起來,僅剩一萬的義渠兵竟将秦國三萬大軍逼退了數十丈遠,殺出了一條向北出逃的道路。
奔在最前方的一支隊伍中,一名身穿獸皮戰袍,身材高大,碧眼濃眉的男人被一衆義渠勇士護在正心,此人正是義渠王。
此刻他已滿身血污,頭發散亂,狼狽不堪,他身後緊跟着一支八百人騎兵戰隊,為首是一名身材魁梧,壯如山嶽的将領,其人胡須連鬓,雙目剛毅迥然,一頭散亂髒污的卷發被風吹得肆意翻飛,他身披戰甲,手持丈八鐵槍,腰間系着一把狼牙匕首,雖是偉岸雄壯卻在馬背上行動敏捷,騎行迅猛如風,此人便是義渠第一猛将——義渠骜,是義渠王的王叔,也正是他一路砍殺秦兵助義渠駭沖出重圍。
義渠骜轉頭,見嬴恽帶領的秦兵窮追不舍,已逼近後軍部隊,他一咬牙,重勒馬缰,調轉馬頭,高喊一聲:“誓死保衛大王!”
八百騎兵戰隊一齊調轉馬頭,高舉手中兵戈,高喊:“誓死保衛大王!”
行在前方的義渠王猛地刹住馬,轉頭震驚地望向義渠骜:“王叔!”
義渠骜吼道:“快送大王回城!”緊接着頭也不回地沖向前來的黑甲秦軍,那一吼聲若洪鐘,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
義渠王雙目充血,怒吼了一聲,狠狠一夾馬腹,揚鞭抽打馬臀,胯下駿馬如一支利箭向前奔射去。
義渠骜的八百騎兵擺開陣勢,淹沒地平線,擋住了秦軍的去路,中軍将士手持戈矛,兩翼彎弓搭弩,衆士卒皆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
義渠骜雜亂卷曲的胡須蓋住了他大半張臉,唯獨那迥然的雙眼閃着精光,在他黝黑的臉上迸射出烈火與嗜血的殺氣,一頭披散的長發在呼嘯的寒風中獵獵翻飛,像一頭茹毛飲血的野獸。
另一邊,嬴恽帶領的千人精銳士兵亦擺開陣勢準備迎戰,相較于義渠兵陣的淩亂,黑甲秦軍方陣齊整,肅穆而立,與夜色融為一體。
為首的主帥嬴恽一身玄鐵戰甲,身姿勁瘦挺拔,手持紅纓長槍,厚重的鐵盔下是一張清俊的面容,月光照得他俊顔冷冽,甲胄生光,他勾起嘴角,眼神戲谑地打量着對面悍勇善戰的義渠第一猛将,仿佛在看一隻正待發狂的牲畜。
義渠骜高舉長槍,指向嬴恽大吼一聲:“殺!!!”
“殺!!!”兩方兵馬奮勇向前沖,展開一場厮殺。
紛亂的馬蹄聲、穿雲裂石的喊殺聲、怒吼聲、兵刃相向擦出的尖銳刺耳之聲、利刃捅穿血肉的聲音,全部彙成無盡的浪潮在遼闊的原野上翻滾,兩方兵馬在一片血色迷霧中殺得敵我不分。
主帥嬴恽和義渠骜獨戰了近半個時辰,二人縱馬狂奔沖向對方,長槍交彙,摩擦聲振聾發聩,刀刃劃出耀眼的火光。
嬴恽靈巧轉身,一轉槍柄,刀鋒直向義渠骜心髒處刺去。
義渠骜側身閃躲,他雖高大魁梧,速度卻是極快,待刀鋒僅離自己半寸之時竟徒手握住,生生将刀刃掰斷一截,并轉手握住槍杆用力一拉。
嬴恽一驚,來不及松手半身已被對方猛拽向前,他即刻側身躲過左側襲來的利刃,身向右偏,順勢向前,就在他半側身幾乎脫離馬背時,他左臂勾出義渠骜的槍杆,兩臂夾住長槍,雙手同時用力,向下一壓,借力飛身躍起,腳下一蹬馬背整個人淩空翻轉至義渠骜後上方,對準對方後頸骨來了個連環踢,他的戰靴外層裹着輕鐵,後跟處極為堅硬,加之力度之大,速度之快,招招緻命。
義渠骜猝不及防,兩眼一黑,後頸如遭重錘,上身被踹得向前傾倒,噴出一口鮮血,若非他身強體壯,骨骼堅硬,早已殒命。
嬴恽身形如燕,在空中吹了聲哨,又往義渠骜的後腦狠踹一腳,一個翻身穩坐馬背,趁對方還未回神時,他沖向前奪過長槍再度刺去。
義渠骜頭疼欲裂,神志尚未清醒,因長年習武,身體本能地出槍格擋,卻因對方攻勢迅猛,長槍相交時被震得手麻,嬴恽轉槍一纏,一挑,運轉内力猛震槍杆,隻聽“铛”的一聲巨響,義渠骜的丈八長槍被他震得飛了出去。
義渠骜後背和額角已被冷汗浸濕,看着面前高挑俊美的年輕将領,對自己露出如鬼魅般的笑容,他心中不甘卻知難逃此劫。
就在嬴恽揮起長槍欲砍下義渠骜的頭顱時,身後極輕的動向令他飛快伏身于馬背,頭頂揚過數道箭嘯,他一拉缰繩,向右駛了幾丈遠,轉過身看向遠處立于地面的十多支利箭,再看向身後,見四名手持長弓的義渠弓弩手正盯着自己,箭在弦上,蓄勢待發,而方才的義渠骜早已不見蹤影。
嬴恽皺眉,心生怒氣,直向弓弩手沖去,那四人連發數箭都被他揮槍擋開。
眼見對方已近身,弓弩手抽出腰側彎刀,四人齊上近身相搏。
相比于義渠骜,嬴恽不費吹灰之力就将這四人解決,就在他剛砍下最後一人的頭顱時,突然感知身後逼近一道身影,聽得遠處傳來一句“大帥擔心!”嬴恽心中一沉。
電光火石間,兩道清亮的箭嘯聲破空而至,揚起的勁風沖在他臉上,嬴恽迅速轉身,一怔,隻見義渠骜與自己僅咫尺之遙,坐在馬背上已然斷氣,一支利箭橫穿他的頭顱,雙眼灰敗地注視着自己,死不瞑目,而他的右手仍保持着偷襲的動作,手握一把匕首,那匕首僅離自己的背心半寸不到,手腕被箭矢射穿,屍骨未寒,仍在滴血。
嬴恽抽出那把匕首,揮起長槍砍下義渠骜的頭顱,趁鮮血迸發之前将屍體踹下馬背。
他提着頭顱,望向射出箭矢的位置,在一片混亂中尋到百丈開外的林轍。
百丈外,林轍此刻仍舉着弓,正打算再抽出一支箭矢,便見嬴恽砍下義渠骜的頭顱,穿過重重兵馬看向自己,見此情形他松了一口氣,放下長弓,正欲策馬離去,卻瞧見嬴恽仍注視着自己,左手提着頭顱不斷地滴血,他卻似毫無察覺。
林轍疑惑地與他對視,突然見嬴恽對自己露出了一個笑容,挑了個眉,還眨了眨眼,這笑容讓他想起了公主生辰宴初見時對方的輕佻模樣,他頓感不适,不禁皺眉,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向前奔去。
嬴恽見林轍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樣,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一瞥左手髒亂惡臭的頭顱,猛然向上高舉,大喊一聲:“義渠骜頭顱在此,義渠人大勢已去!兒郎們,随我殺入義渠國!活捉義渠王!”
嘹亮的聲音沖向天際,秦軍歡呼雀躍,士氣高漲,士卒将領舉兵戈高喊:“活捉義渠王!沖!!”
數萬名秦軍迎着天光乍現向北沖去,千軍萬馬氣勢如虹,撼山振海,戰馬奔騰揚起滾滾征塵在廣闊的原野上翻湧掃蕩。
司馬錯、嬴疾、嬴恽三路兵馬分别從東、南、西三面殺至義渠國門下。
義渠國總面積約莫一個鹹陽,國内城池屋舍皆由土瓦房組成,城牆是最原始的土牆,不比高大的磚牆結實,上面已被風沙吹出數十道深長的裂縫,看似随時都會土崩瓦解。
司馬錯、嬴疾等數萬兵馬在離城牆幾丈開外的樹林内安營紮寨,好整以暇地等待義渠開國門。
開始幾日,嬴疾派人到城牆下喊話,稱不殺降卒,不屠百姓,隻要開城門,交出義渠王。
然而幾日下來義渠人紋絲不動,司馬錯與甘茂決定攻城。
秦軍開出十數量籍車對着城牆猛投巨石、炭火,步兵架起雲梯向上攀爬,義渠士兵圍在城牆上奮力抵禦,兩方一戰就是半個月。
秦軍低估了義渠人的戰鬥力,如此破舊低矮的城池堡壘竟然久攻不下,就連将義渠骜頭顱裝在籍車内抛上城牆也逼不出義渠兵開城門迎戰,此舉反倒助長了他們防城的士氣,全國百姓紛紛出動,加入這場攻城之戰,抵禦更加猛烈。
漸漸的秦軍失去了耐心,時已入冬,盡管秦軍糧食充足,也難擋邊塞風沙肆虐,攻城本就是下之下策,講究速戰速決,且再拖下去就要下雪了,天寒地凍,牆體濕滑,結冰後更加堅固,更不易于攻城。
某日,司馬錯命人尋來大量的稭稈和柴草,堆在城牆之下,在上面撒上用艾草、石灰、砒霜和皂角混合制成的毒粉,每逢大風往義渠國内刮就将其點燃。
那毒煙焦黑刺鼻,聞者直流眼淚,口鼻冒血,四肢發酸發麻,幾天下來守城士兵連連倒下,城内哀嚎聲、咒罵聲頻頻傳出。
司馬錯每日在瞭望台上眺望城内的景象,他心知就算不用此等極端手段,義渠國内的糧草也撐不過旬日。
數日後,義渠國人終于被秦軍的一系列手段逼瘋了,打開城門與秦軍決一死戰,義渠人全民皆兵,就連老弱婦孺也加入了戰隊。
雙方交戰數日,秦軍壓倒性地戰勝,攻破城門,數萬秦軍湧入城中,長驅直入,終于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前攻破了義渠國二十五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