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後,楚暄關緊房門,走到窗前坐下,手中還抓着林轍寄來的信。
他就着案上的燭光又把信看了幾遍,上面熟悉的字迹與自己如出一轍,他雙眼盯着信,心裡卻在想别的,耳邊回蕩着方才與張儀的對話。
“我不娶妻!”
“他總不能陪你一輩子吧?”
想到這句話,楚暄心髒狠狠地抽了一下,難過和無力感充斥着全身,一想到林轍終有一天會離開自己,與一個陌生女子朝夕相伴,白頭偕老,他就覺得窒息。
楚暄眼神空洞,未察覺手中的信件已被他攥得皺成了一團。
先前的想法再次席卷而來,他要林轍隻對自己好,隻對自己笑,隻陪着自己,哪怕自己一輩子不成親也無所謂,他隻想和林轍在一起!無法接受二人之間加入别的人!
楚暄雙目赤紅,心中思緒翻騰,這想法已經不是“占有欲”那麼簡單了,而是一種更深入、更濃烈的情感。
楚暄向來是遇問題必刨根問底,除了這一次,或許他早已清楚答案,卻不敢正視。
其實答案就四個字“我喜歡他。”
當“我喜歡他”這四個字飄入腦中時,楚暄心中所有繁亂起伏的思緒都消停了,相比于第一次冒出這荒謬的念想,這次卻平靜無比。
先前自己的一系列舉動和想法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釋,以及見不到林轍時似潮水漫灌的思念,和他出征時擔憂到魂不守舍,都因這四個字的出現迎刃而解。
若說思念,張儀出使他國時他也會思念,但楚暄明白這兩種思念是不一樣的。
每次張儀出使别國留他一人在相府,他隻覺得孤獨,而這種孤獨感随着成長漸漸轉為習慣,就像幼鳥終有一日要展翅離巢,這種思念并不會時時刻刻纏繞于心。
然而對于林轍,那種看不見他的感覺則使楚暄覺得心中空了一片,仿佛身體中的一部分被狠狠抽走了般,這種思緒每天都會纏繞着自己,擾亂自己的心緒,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而每次見他平安歸來,這些情緒便瞬間煙消雲散,仿佛幹涸的河床淌入了清泉,孤寂的黑夜灑滿了月光,他甚至想一把将林轍拉住,荒謬地希望林轍一直留在自己身邊,不要離開自己。
楚暄清楚地明白,張儀就像是自己的父親,永遠不會離開自己,哪怕二人在不同的地方,相隔甚遠,隻要得知對方相安無事便已知足,這是親人之間的信任和安全感,不會輕易擊垮。
而林轍……他把林轍當作弟弟,卻明白自己内心深處對林轍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弟弟”那麼單純,他想要索取更多,不隻是親情、朝夕相伴的友情,他要對方更多的情感,包括愛……這樣自己就能夠徹底擁有他,不再患得患失。
楚暄知道自己荒謬可笑,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要求林轍這樣做?
那林轍對自己呢?楚暄不知道林轍怎麼想的,盡管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但他卻不能看穿對方的心思,準确地說是不敢去看清對方對自己的想法。
林轍笑容幹淨純粹,或許在他心中自己隻是單純的親人,對自己的依賴、喜愛僅出于親情和最初的救命恩情。
更何況,自己還是個男人……
相比于對方的赤子之心,自己竟生出如此歪曲的心思,楚暄自嘲地笑了下,越想越覺得荒謬、可悲,如今他甚至開始害怕,不敢直視林轍的雙眼,害怕對方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遠離自己,害怕明白林轍的想法後自己會失落,對于林轍他始終患得患失,這種思緒簡直讓他心煩意亂到抓狂。
但他也不想逃避,他明白這就是喜歡,他喜歡林轍,很喜歡他,喜歡到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自己的情緒,喜歡得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喜歡到每天都掐着手指算他什麼時候回府,明知道這種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十分狼狽卻任由着他去。
喜歡一個人,會甘願放下身段,再驕傲的人都将為此敗下陣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楚暄自己都不記得了……
是初見時那句童真赤誠的“不離不棄,以報此生!”,還是入軍營前的那句“我習得武藝,長大就可以保護你!”,或者是平日裡看到自己時清澈明亮的目光,毫不掩飾喜悅的笑容,自己難受時的盡心照顧等等……
但楚暄明白,喜歡林轍隻因為是他,與是男是女無關。
“我該怎麼辦啊……”
楚暄歎氣,雙眼茫然地注視着前方,眼中溢滿哀愁。
——
七月流火,魏國與義渠再度向秦國開戰,嬴疾、嬴恽帶兵迎戰魏軍于曲沃,并在戰前聯通韓兵一同應戰。
另一邊,司馬錯、甘茂北上抗擊義渠兵馬,連戰了一個多月,将義渠軍驅逐秦境,直至義渠境内草原,以及泾水以北的隴東高原。
司馬錯收到嬴驷命令,此戰務必攻下義渠國,并命他等待嬴疾大軍擊敗魏國後北上支援。
司馬錯大軍在泾水北側的向陽處,背靠山地安營紮寨,等候援軍,留心義渠兵動向。
此時已入義渠境内,四周皆是山地、草原、茂林,義渠兵見秦軍按兵不動,便主動出擊,頻頻騷擾。
義渠是馬背上的民族,所騎皆是迅猛的陰山胡馬,見秦兵沒了動作,也不集結兵馬與之殊死相搏,他們自知不是秦國虎狼之師的對手,便改為不間斷地突襲、侵擾,欲逼秦軍班師回朝。
如此半個多月,義渠兵馬頻頻來犯,時常藏匿于茂林中、山石背後,潛伏于水草叢生之地和茂密的葦稈中偷襲秦軍,待秦兵追擊時設下埋伏,包圍剿殺。
這半個多月裡,司馬錯命人在營外壘鹿砦,陷馬坑,加固防守,不敢輕舉妄動,義渠兵馬行蹤不定,神出鬼沒,敵營時常變換位置,派斥候探查亦是無果。
眼見糧草将盡,司馬錯擔心義渠兵馬阻斷運糧路線,需采取行動。
某天夜裡,司馬錯在幕府内召開會議,并下達命令,有計策者皆可上奏。
林轍上奏策略,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以火攻之——焚燒草原,即一路向北焚燒大片的牧草、蘆葦蕩,再派斥候向草原水澤内投毒。
選其方法原因有三:其一,義渠以騎兵為主,秋高馬肥,須時常吃草喝水,把牧草燒毀,在水中下毒可限制他們的活動,我軍已占據泾水最北側,義渠兵馬無法來泾水汲取水源,且草原内水澤均是獨立,不會流到泾水河。
其二,時至秋季,牧草和水澤處的蘆葦繁茂,又因秋時天幹燥旱而變黃幹枯,形成黃紗帳,為義渠兵提供隐蔽之便,若将其燒毀義渠兵便無藏身之處,不再偷襲我軍。
其三,如今已至十月,早晚風大,風自東南側刮至西北,我軍正處東南側,因此乘風縱火不會引火上身,焚燒野草,将義渠兵逼至無地可藏,在等待時機将其一網打盡。
司馬錯采取了他的計策,封他為百将,命他領兵前去實施此計。
林轍帶領百人軍隊趁夜秘密出行,在距敵營兩三百裡處觀察形勢,保持警戒,一邊燒草一邊往回撤。
約莫半個月,原本綠野千裡,草木繁茂的原野變成了光秃秃的赤地,義渠兵無處可藏,戰馬無草可食,體力大不如前,秦軍趁此機會向西北發兵攻打,将義渠兵逼退百裡。
一個多月後,義渠兵無容身之地,被秦軍逼近了一片茂林内,恰逢此時司馬錯接到了嬴疾援軍将至的消息,随之而來的還有豐足的糧草,這令衆将士大松了一口氣,壯了軍心。
待得援軍抵達,便是決戰之時,此刻應制定戰略并與援軍配合,與義渠兵做個了結。
秋末晚間,泾水北側,秦軍營帳。
中軍幕府内,司馬錯、甘茂與數十名将士圍站在沙盤邊上。
“斥候已探查到義渠軍營藏匿之處,在距離隴山六百裡處的一片茂林内,如今還剩一萬多兵馬。”副将甘茂在沙盤上點出一個位置。
義渠兵雖已被秦軍逼至絕境,卻不敢班師回國,從這數月的戰況來看,他們也明白此次交戰秦國是發狠了要置義渠于死地,不攻下義渠國不罷休,故而隻能奮力抵抗。
司馬錯點頭:“援軍還需幾日到達,茂林内地勢不平,極易設伏,不可在内交戰。”
如今雖已知敵營方位,司馬錯大軍仍不敢貿然進攻,一則因敵軍在茂林之地,二則因先時焚草投毒已将草原破壞得不成形,秦軍軍營設于泾水河畔,唯有此處水源幹淨充足,牧草豐厚,卻離敵營數百裡之遠,貿然進攻将被敵方察覺,被反客為主。
且隴東高原風大寒冷,無可以安營紮寨之地,若要進軍需有把握一擊潰敵,與援軍裡應外合,帶上充足的糧草、飲水北上,而現有存糧最多隻能撐旬日。
司馬錯看向衆将領:“可有探查到義渠軍地糧倉?”
甘茂抱拳:“在茂林東北側的一處矮山上,現有千人把守。”
一名将士拱手道:“探子來報,義渠王正親自領兩萬多兵馬前來增援,并運送糧草。”
甘茂冷笑:“連義渠王都親自領兵了,可見義渠已是強弩之末,這援軍與糧草想是傾國之力了。”
遊牧民族不似中原物資豐厚,秋冬時期需屯糧以抗寒冬,如今連戰數月耗糧慘重,又受秦軍燒荒破壞,可想而知這一波運量已是他們最後的家底。
司馬錯道:“切不可掉以輕心,以免其置之死地而後生,都說義渠人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
甘茂拱手道:“我方現有一萬多兵馬,加上援軍人數總共三萬多師,與義渠兵數對等,然義渠兵深處茂林,不利作戰,若是将他們盡數包圍必然會使其奮力反抗,需留出一個缺口将其逼出茂林,與援軍會合後在曠野上攻打敵軍。”
“為今之計便要将敵軍逼出茂林,屆時讓援軍守在缺口處,圍堵剿殺敵軍,或至曠野上交戰。”司馬錯突然轉頭,看向站在他身側的林轍,問道,“你可有什麼計策?”
林轍正盯着沙盤上标出的“敵軍糧倉”之處思索,回過神來,立刻拱手道:“禀将軍,屬下心生一計,或可一試。”
司馬錯道:“說來聽聽。”自先前林轍獻焚草之計後,司馬錯便将他帶在身邊,加以曆練,讓他第一時間接觸軍情,并允許他大膽陳述計策與想法。
“喏。”林轍抱拳道,“我軍可先放出假消息,稱糧草不足,不敢貿然進攻,使義渠兵馬放松警惕,而後趁夜分批悄然前往義渠營地,埋伏在叢林間,等待援軍。在此期間,勸降先前捉到的義渠兵,令其為己所用,命他們前去燒義渠糧倉,事成可将他們納入秦軍部隊,并重金犒賞,不降者殺之。”
甘茂皺眉打斷道:“用義渠兵燒糧未免冒險,若他們中途叛變洩露軍機呢?”
林轍:“其間若發現有人違命叛變,可砍其頭顱,按軍功爵制晉爵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