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南下,曆時一個月抵達楚國。
楚國曆史悠久,可追溯到夏商時期,當時的楚國先民在淮水下遊一帶繁衍生息,此處盡是荒僻的荊山叢林、草莽,故而楚地也稱為“荊楚”。
直到商朝衰敗,周國崛起,楚部族首領熊繹審時度勢投靠周文王,才正式被周王室冊封為“子”爵,又在周公旦時期得“楚”封号,成為諸侯國。
然而楚地山勢險要,環境惡劣,楚人長期與山林間野獸相鬥,民風彪悍,與鐘鳴鼎食之邦的中原各國大相徑庭,楚國因故被中原人視為“南蠻”。
楚國國君朝拜周天子時也不能與其他諸侯平起平坐,還被打發出殿外與一大幫蠻夷共守篝火。楚國國君不甘受辱,回去後便在楚地積蓄力量——筚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1】,征讨姬姓的随國,要求周天子晉升爵位,遭到拒絕後自封為王。
自此,楚國不斷壯大,君主勵精圖治,擴張疆土,春秋時期被排入“春秋五霸”,更有楚莊王問鼎中原,威震四海。
如今的楚國是戰國七雄中國土面積最大的諸侯國,其西臨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陉塞、郇陽,地方五千餘裡,帶甲百萬,車萬乘,騎萬匹,栗支十年,有稱霸之資【2】。
雖是如此,如今的楚國已不複春秋時期的鼎盛,六大強國先後推行變法,唯有楚國固步自封,全因貴族專權擅政,變法未經推行便已夭折。
且在縱橫抗争的局勢下,楚國三番五次地趨利避害,投鼠忌器,早已失去各諸侯國的信任,楚國看似地大物博,兵強馬壯,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内。
進入楚國都城郢都,行至主幹大街,街道寬敞,商賈雲集,行人熙來攘往,車水馬龍,隔着車門都能感受到街市的繁華與人煙阜盛。
楚暄撩開窗簾,一縷幽香飄入車内,他向外望去,入眼是如潮的人群,沿街鋪設的攤床和棚鋪,商品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缭亂,歌館酒肆内飄出悠揚婉轉的曲調,楚女歌聲軟糯甜美,令人沉醉。
街道的左側是一條清澈的河,早春時節,春水化凍,河面上碎冰浮動,晨陽下似晶石般璀璨,長河澄澈透亮,銀白如練,向南流淌彙入波瀾壯闊的雲夢澤。
河對岸樓房高閣林立,鱗次栉比,飛檐畫棟,白雪點綴着朱紅的飛瓦,折射着晨陽的金輝,耀眼奪目。
料峭春風也吹不散郢都的熱鬧繁華,在此處幾乎感覺不到寒冷,楚暄不禁感歎,無論是兒時生活的大梁,還是如今居住的鹹陽,都不及郢都半分熱鬧,特别是受法制管轄的鹹陽,若無佳節便是一片肅穆拘謹。
而郢都卻有一種親和、可接納萬物的包容與随性,若是活在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郢都定是安居良選。
三人選了一家客棧落腳,次日一早,張儀獨自入宮觐見楚王,楚王熊槐對他以禮相待,二人在朝堂上叙舊了一個多時辰,皆是不提秦楚戰事。
退朝後熊槐為張儀安排了一幢二進的使臣府邸,張儀回到客棧将楚暄接了過去。
翌日,張儀收到了一封請帖。
“令尹昭陽宴請我入府參加晚宴。”張儀淡淡道。
楚暄觀察着他的神情:“先生去嗎?”
“那是必然,老朋友了,一别十數年也該叙叙舊了。”張儀莞爾,語氣冷淡,又道:“暄兒,今夜你與我同去,此次赴宴的還有衆多朝中重臣,在宴上切記少言語,多聽,多觀察。”
“是。”
張儀又道:“今晚參宴,你穿件素色的衣裳,以免引人注目。”
楚暄點頭:“先生放心,暄兒明白。”
傍晚,二人經過一番打扮前去赴宴,張儀此去穿了件煙灰色繡金長袍,頭戴白玉冠,與平素玄色官服襯出的莊嚴氣質不同,顯得儒雅斯文,平易近人。
楚暄則作書生打扮,褒衣博帶,烏雲般的秀發用一支白簪子束起,饒是一身水墨素色也難掩他骨子裡的風雅韻緻,反顯出别具一格的俊雅,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二人坐着馬車來到令尹府,令尹府坐落于楚王宮的東側,與王宮隔街相望,府邸奢華氣派,門外停着數輛豪華馬車,門扉敞開,頂端懸着一塊黑色金絲楠木匾額,其上刻着龍飛鳳舞的“令尹府”,賓客不斷湧入府中,内裡一片歡聲笑語。
張儀将請帖遞給守門侍從,侍從領着二人步入宴廳。
楚暄跟在張儀身後,環顧四周,看着園中的奇花異草,繪有麒麟圖的白玉影壁,回廊間雕甍秀檻,飛檐高啄着數盞五光十色的琉璃燈,他不禁暗歎,即便是鹹陽王宮,都沒有奢華至此,令尹府尚如此,楚王宮豈不更加富麗堂皇?
穿過兩扇垂花門,抵達宴會廳,廳門外站着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鬓發摻白,鶴骨霜髯,卻是腰杆筆挺,精神矍铄,細長的眼中白仁過多,黑瞳顯得格外尖銳,在看到張儀時眼中原有的幾絲濁氣一掃而空,目光精銳迥然。
老者向前走來,一身寬大的棕色繡金雲紋長袍揚起一陣清風,腰間挂着的金玉墜子随着他的步履叮當作響。
張儀見他信步而至,淡笑着躬身揖手:“外臣張儀拜見令尹大人。”
昭陽淡笑着将其扶起:“秦相之禮老臣可擔待不起。”聲音蒼老尖細。
張儀莞爾起身:“一别十數年,令尹大人的府邸還是如此氣派,一路行來陳設排布都不甚變化。”他頓了一下,又道:“外臣忘了,昔年到訪此處還不叫‘令尹府’,應是‘上柱國府’。”
昭陽的笑容僵了一下,複又從容道:“未料想秦相竟對此府邸如此惦記,你我也是舊相識,有些禮節便省去吧,請随我入廳内就座,我們宴上再慢慢叙舊。”
楚暄觀察着昭陽的神情,随張儀一同進入宴會廳。
見主人入席就座,賓客們也魚貫而入,昭陽于主位上坐北朝南,賓客席則分東西兩側,張儀與楚暄坐在東側首位,其餘官員依官制尊卑依次入座。
昭陽辦此宴的目的旨在為張儀接風洗塵,促進相邦之好。
楚國的官職名别具創新,不同于其餘六國,在楚國丞相被稱作“令尹”,副相名“左尹”,掌國之軍事的最高武官名為“上柱國”,掌王族事務的職官稱作“左徒”“三闾大夫”。
令尹昭陽曾是上柱國,十年前,他率兵攻打魏國,為楚國奪得襄陵等八邑,此戰威震六國,此戰之後他官遷令尹,被封上爵“執珪”,楚王熊槐還将“古渤海之地”封給他做食邑。
昭陽如今年近古稀,這一生出将入相,也算是位高權重,功德圓滿,然而他與張儀卻因“和氏璧”結過梁子。
宴會開始,侍從們為衆賓客端上珍馐美馔,陳年佳釀,宴廳中央歌舞升平,琴瑟和鳴,衆賓客把酒言歡,酣暢淋漓。
張儀舉起酒樽,對昭陽敬道:“外臣恭賀大人官遷令尹,此生得以出将入相。”
“多謝相邦。”昭陽淡笑回敬。
未等昭陽将酒飲下,張儀又輕歎一聲,感慨道:“再入此廳堂,可真是勾起外臣諸多回憶,遙想十多年前,臣哪敢想象,有朝一日能與大人平座對飲,外臣仍記得當年坐在那個位置。”說話間他的眼神看向西側最靠門的一處席位。
昭陽嘴唇抖了抖,飲下一口酒,擠出笑容:“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卻不及相邦平步青雲利索,老臣也當向您道賀。”他兀自斟滿酒樽,正欲舉起。
“哪敢勞煩大人道賀,是外臣應謝過大人,若不是令尹大人‘相助’,外臣哪有青雲直上的機會?”張儀微笑着凝視着昭陽的雙眼,眼中閃過一絲淩厲。
昭陽動作一滞,眉頭微蹙,即刻展顔回應:“本令尹年事已高,有些健忘,竟不知何時助過相邦。”
離得近的幾位賓客已然感受到二人話中的刀鋒相向,壓低交談聲,豎耳傾聽。
“自然是助臣離楚投秦。”張儀臉上的笑意漸深,“至于這‘謝’可就多了,謝令尹大人曾賜外臣一頓畢生難忘的晚宴,讓外臣感受萬衆矚目;謝大人讓外臣領略和氏璧的風采;更該謝您賞外臣棍棒時不割吾舌之恩!”
此言一出,廳内的交談聲逐漸停止,“和氏璧”三個字傳入耳中,衆人便已知曉。
昭陽臉色越發暗沉,細長的吊眉擰到一塊,他本就擔心舊事重提,才特設此宴欲與張儀冰釋前嫌,未想張儀如此不給面子,竟當着衆賓客之面算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