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對他的犀利目光視若無睹,也不看他,而是看向他對坐的藍衣青年。
楚暄也看過去,見那青年氣質沉穩,年齡約莫三旬,與屈原一比顯得平易近人,此刻他也望了過來,那雙眼眸漆黑若深潭,看似靜如止水,實則隐匿鋒芒,他将目光投在張儀臉上的,若有所思。
屈原極度不自在,将案上的卷軸收起,站起身,似乎一秒都不願再待下去,他對藍衣青年揖手後走出雅座,對着對面四人虛拱了個手,徑自下樓。
藍衣青年也走了出來,對四人行禮後離去。
子蘭對二人的态度習以為常,也懶得看他們,夾了塊魚肉送到嘴裡。
張儀看向二人離去的方向,狀似疑惑道:“方才那藍衣男子可是齊使陳轸?”
靳尚點頭:“正是。”
張儀道:“左徒大人與齊使看似關系匪淺啊。”
子蘭嗤笑一聲:“可不是嗎,此人二交情頗深,總是形影不離,上的奏章也如出一轍,連齊攻秦正是二人帶頭主張的。”
張儀面現愁苦,歎了口氣:“我知左徒大人十分厭惡秦國,也不知秦國哪裡得罪他了,秦楚素來交好,他們何苦非要拆散二國邦交?”
子蘭道:“陳轸身為齊使自然想在駐楚期間立功,好回去受賞,左徒大人就不同了,他素來自命清高,自诩知曉國家興衰迹象,要為父王指條明路,而他所謂的‘明路’便是攻秦,成日上奏攻秦之策,還時常當庭反駁父王的決策,父王看到他就頭疼。”
靳尚譏笑:“若他不姓屈,早就被罷免官職逐出郢都了。”
張儀認真聽着,有些擔憂地問道:“那王上可是采納了二人的計策了?”
子蘭壓低聲音,湊過臉來:“不瞞相邦大人,父王其實仍在躊躇,他也不想秦楚二國生間隙,隻是……相邦大人您也知道,舉凡君王都想于在位期間擴充疆土,留下功勳,好載入青史,父王一直惦記着商、於這一片土地,這也是他猶豫不決的原因,我聽聞秦國這幾年攻下了巴蜀,土地擴張千裡,您看這商於之地相較于整個秦國,不就如滄海一粟嗎?”
楚暄聞言心中冷笑,喝了口酒掩飾眼中的諷刺。
張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此事我需要些時間與我王商讨,若能免去秦楚交戰,一切都不在話下,至于這連齊一事……還請子蘭公子多勸勸大王。”
子蘭聞言心中歡喜,欣然道:“相邦大人放心!我定當勸說父王遠離齊國,維護秦楚之好!”
張儀斟滿酒,雙手舉杯敬道:“外臣代表秦國謝過子蘭公子!”
——
一連數日,張儀和楚暄面見了衆多楚國朝臣,并跟随子蘭深度領略楚國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某日晚飯後,張儀得空在房中獨自對弈,楚暄幫他熬了些藥膳,端進房中。
“先生,先把這湯喝了,這些時日在外遊走,您的咳疾又犯了。”
“春寒料峭,寒氣易入體,等天氣回暖就好了。”張儀滿不在意道,眼睛仍看着棋盤,擡手招呼楚暄,“先擱案上吧,暄兒,過來坐下。”
楚暄端着湯藥走了過來,擋住張儀的視線:“先生先喝藥,喝完再下棋。”
張儀眉頭微蹙,無奈接過碗,在楚暄的目光下把濃稠的湯藥灌下,雖不美味卻十分暖心。
見張儀喝完藥,楚暄滿意地坐到他對面,看着棋盤說道:“我好久沒和先生對弈了。”
張儀放下碗,莞爾道:“待這盤棋結束,我們來一局。”
他拾起一顆黑子,看着棋盤思考落子處,嘴上卻道:“在楚國待了有些時日,想必你已經對衆朝臣有所了解。”
楚暄略一沉吟,回答道:“初來楚國最先見的便是令尹昭陽,我原以為他是齊楚聯盟的主使,但依那日您與他的對話來看,他對楚國親秦還是秦齊并不十分上心,許是因此生已出将入相,或是年事已高不願再卷入紛争,隻想安享晚年。”
張儀點頭,落下手中的棋子:“其他人呢?”
“再者就是公子子蘭和中大夫靳尚,此二人道貌岸然,成日沉醉于花天酒地,且利欲熏心,略受賄賂便賣國求榮,洩露機密,當真是小人!”楚暄鄙夷道:“我見楚國大多朝廷官員皆與二人品行相同,左徒屈原卻能獨善其身,實屬不易。”
他繼續說:“屈原性子剛正,為人峭直,實難相處,卻是真正憂國憂民,才德兼備的賢臣。從他的詩詞中可以看出他對楚國現狀的擔憂,‘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他孤傲卻是看得最為透徹的人,隻可惜了這一身才識,留在楚國不得重用,滿腹經綸卻是孤掌難鳴。”
“再則便是齊使陳轸,其人表面平易近人,實則謹言慎行,為人疏淡,城府極深,說話總有所保留。興許他比屈原更難相處,也更難對付,但因他是外使臣,即便富有才智,也不會令楚王和朝臣們推心置腹。”
楚暄輕歎一聲:“楚國看似國富力強,實則江河日下,貴族當權,窮奢極欲,謀短利,排斥賢臣,像屈原這樣的愛國賢士卻屢受抵對,更别說那些飽讀詩書,滿腹經世倫理的學士,若無權無勢隻會被埋沒,或是依附于權貴,為他人作嫁衣。這樣一看,秦國若無商君變法,主張集權和專制,削弱貴族勢力,設立軍功爵制,秦國也難有今日之成就。”
“若無君王鼎力相助,變法也難以推行,楚悼王在位時也采納了吳起變法,而他逝世後還是被貴族推翻了。”張儀又問道:“若要你選,這些人中你願與誰結交?”
楚暄不假思索:“自然是屈原、陳轸這樣的名士”他皺眉,“我見先生與那子蘭公子交情頗深,還屢贈厚禮,先生就不擔心被人說成是‘同流合污’嗎?”
張儀放下棋子,笑道:“暄兒,你還記得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破壞齊楚聯盟,使楚國陷入孤立無援之地嗎?”
“子蘭、靳尚雖為親秦之人,卻是唯利是圖,遇事明哲保身的小人,更何況二人皆為楚王室宗親,豈會助先生?”
“正因他們親秦,才會破壞齊楚聯盟,且此二人相較于屈原、陳轸,更得楚王信任。以文伐敵,可陰賂左右,得情甚深,欲锢其心,必厚賂之,利用他們打壓親齊的屈原與陳轸,便可省去親自出馬。”張儀道:“越是追名逐利就越易受人操控,相較于清廉賢能之士,更能為己所用。伐謀伐交時應先接觸、誘導此類貪求利益的佞臣,與之所欲,示之所利,使之甚喜,消除對我方的疑慮,盡量避免與足智多謀的能臣交鋒。且在誘導時要把握分寸,人各有異,要明白何時應捭,何時需阖,若是碰到城府頗深,亦善用權術的對手,需得巧妙脫身,切勿誘敵不成反被其誘。”
楚暄認真聽着,點頭道:“但也需看君王與佞臣的關系,若是親賢臣,遠小人的明君,便要反其道而行之。”
張儀笑道:“這便是我要你先行觀察的原因。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權,揣諸侯之情,觀全局,通曉隐微,見機行事,不要急于行動。衆生百态,有重權重利者,忠良賢德者,亦有貪圖私利、損公肥私者。了解衆生品行,将其拿捏利用,無論何種人都有他利用的價值,就像這盤棋,黑白棋子散亂分布,衆人隻看被困于險境的這粒白子,卻忽視了在各方相互牽制的棋子。”
棋盤上,黑白兩色相互對峙,局勢錯綜複雜,正中一粒白子正孤零零地困于一衆黑子間。
“作為棋手,需顧全大局,落下的每一粒子都是你布下的局。”張儀擡眼,看向楚暄,“暄兒,這天下就如這棋盤,各國便是你手中的棋子。黑白雙子縱橫對峙,縱者,合衆弱以攻一強;橫者,事一強以攻衆弱。若是棋局必有破綻,欲知其破綻,便要成為這布局之人,将主動權握在手中,便可擺布天下之勢。”
“棋局對峙中,每動一子都将煽動全局,想要下好這盤棋,必觀全局走勢,不可因眼前之利迷失心智。”說話間,張儀拾起一枚白子落于連成縱勢的黑子間,向前一移,旋即打破了黑子的圍陣,局勢當即一轉,方才被一衆黑子圍困的死死的白棋順勢攻出,并聯絡各方白子從各處一一突破。
“世無常貴,事無常師,天下棋局瞬息萬變,輸赢皆在一念之間,願赢此局舍子得子皆為常事,不可過分計較得失。”轉瞬間,衆白子已占據了中心位,并從四處擴散開來,一路追殺黑子将其吃盡。
最終,棋盤上的黑子盡數被圍堵于四角,一局畢。
楚暄專注地看着,頓覺醍醐灌頂,笑道:“先生之言,暄兒受教!”
張儀撫須笑道:“如此甚好,将殘局收拾一下,你我二人來比試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