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箫聲動,玉壺光轉。
夜晚的郢都更是熱鬧非凡,所有夜市千燈的街道都将通向一棟恢弘氣派的樓宇,雕檐映月,畫棟飛雲。
樓外淌過一條清河,流向數十丈開外的雲夢澤,青石橋上行人絡繹不絕。
橋上伫立着一白一藍兩道高挑身影,二人正俯瞰繪有星子與明月的河布,直至一輛華貴的雕花馬車停在石橋下,拉回了二人的視線。
“相邦大人,久等了。”馬車上走下一位身穿月白色對襟華袍的俊逸青年,舉止氣度極具大家風範,正是楚王室公子子蘭,他滿臉笑意款款前行。
“見過子蘭公子。”張儀與楚暄一同行禮。
子蘭上前将二人扶起:“不必多禮,中大夫已在雅間中等後,請随我來。”
三人進了酒樓,入門時楚暄看了眼匾額,紅木镂金匾額的正中刻着“餘焉樓”三字,字迹端正挺秀。
踏入門内,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大廳中滿座賓客,談笑風生,觥籌交錯,衆賓客打扮各異,從混雜的口音可知樓内彙聚着五湖四海的遊士、文人墨客。
一層大廳正中的戲台上,歌舞紅袖,琴音如流水,歌聲如莺鳴。
子蘭領着二人上了二樓,走向天字雅間,雅間外站着一位衣裳華貴的中年男子,約莫四旬,薄唇細眼,鼻若鷹鈎,見三人前來咧嘴一笑,作揖行禮:“下官靳尚見過子蘭公子、相邦大人。”
張儀回禮道:“見過靳尚大人。”
子蘭笑道:“别客套啦,快進去吧!”
這間天字級的雅間是餘焉樓最上等的雅間,位于二層正中,正對着大廳的戲台,望向窗外,可将郢都的全貌和煙波缭繞的雲夢澤盡收眼底。
桌案上已擺了數道精美的佳肴,四人相互寒暄。
子蘭與張儀已是舊相識,張儀初為秦相時出使楚國,便是子蘭接待。
二人初見便覺十分投緣,張儀曾将昆山玉作為見面禮贈予子蘭,子蘭以上賓之禮款待張儀數次,他極樂于與張儀交談,認為張儀為人親和,見識廣博,風趣幽默,對張儀幾乎是知無不言,因二人關系較好,他對秦國也很有好感。
“靳尚大人是母後的遠親,也是母後的摯友。”子蘭介紹道。
靳尚咧嘴讪笑:“子蘭公子和南後看重下官,是下官之幸!”
楚暄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忽聞子蘭對自己道:“楚小公子就該穿這種亮色的衣裳,你生得俊雅脫俗,迤逦卓絕,昨日那一身烏黑可真是美玉蒙塵啊!”
楚暄笑着舉杯道謝:“謝公子誇贊!”
子蘭回敬後,繼續慰問:“這幾日在郢都吃住可還習慣?”
“草民與先生受王上與公子等人的照顧,在此處很是舒适,草民感激不盡。”楚暄微笑颔首,看向桌上青煙萦繞的香爐,好奇道:“自入郢都起,香氣遍地可聞,街道、酒樓,以及令尹大人府上都籠着不同的香氣,熏香可是楚國的習俗?”
子蘭笑道:“楚國盛産香料,有‘香料之國’的美稱,楚人愛香,時常焚香沐浴,不論男女都會随身佩戴香囊,從香氣可辨認身份地位。富貴人家的香料都經過精心配置,持香久,沁人心脾,貧窮者所帶香囊氣味濃烈厚重,或是簡單的草木香氣。不同香氣也可看出熏香人的性格,荷香馥郁,梅香清幽,菊香甜淡。”
他解下系于腰側的淡紫色香囊:“這香囊我自幼佩戴,以蘭花為主調,薄荷、虞美人為輔料,清而不濁,絲絲沁甜。其中的虞美人略有毒性,量不可過多。蘭香正符我名,寓意‘謙謙君子,幽幽如蘭’,我見楚小公子氣質也與幽蘭相符,若你喜香,我可命人制個香囊贈予你。”
楚暄忙道:“子蘭公子的好意草民心領了,草民不習慣熏香,也不敢與公子帶同種香囊。”他覺得一身香氣太過招人現眼,且男子熏香十分古怪,不夠陽剛。
子蘭聽聞笑了笑,沒有堅持。
店家又端了些酒菜,四人聽着曲子一陣閑聊,楚暄突然問道:“這酒樓的名字倒是别緻,‘餘焉’是何含義?”
張儀也道:“我記得上回來此還不叫這個名。”
靳尚飲了口桃花釀,說道:“原是叫‘望春樓’,是左徒大人非要改成‘餘焉樓’,念着怪别扭的。”
子蘭聳聳肩,接道:“說是選自他詩中的一句,好像叫‘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具體是何含義本公子也沒深究。”
楚暄即刻了然,此句出自屈原所著的《楚辭》中的《九歌·雲中君》,本是寫雲神登雲頂,高瞻遠矚超越九州,恩被四海功德無量,以“餘焉”作為郢都第一名樓的樓名,便是想提醒楚王即整個楚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應登高望遠,不可滿足于眼前所得,耽富貴,享榮華,不思進取。
楚王熊槐剛繼位那會兒正是楚國的鼎盛時期,其父威王留下的基業使得楚國财力、兵力都十分雄厚。
楚軍南征北伐擴充了數千裡疆土,成就了楚國的萬乘之邦,也使得楚國位居七雄之首。
那時的熊槐意氣風發,選賢舉能,廣招天下名士入朝為官,各國才子湧入楚國又結合楚地文化創作出一首又一首絕妙的辭賦。
但也正因楚國的強盛,朝中也出現了衆多巧言令色的佞臣。得知熊槐喜歌舞,他們便投其所好從列國找來大量歌姬舞姬和美貌的女子,在宮中夜夜笙歌。
在這種環境熏陶下,熊槐沉迷于聲色犬馬,逐漸忘我,開始親佞臣,遠賢者。
人最怕在位高權重時受太多的誘惑,逐漸迷失自我,忘了初心。
朝中的賢臣屢次上書勸谏熊槐遠離小人,可這些谏書全都石沉大海,他們還因此惹怒了奸佞被抵對,最終失望透頂,遠離朝堂。
其中屈原反應最為激烈,也隻有他仍在堅持勸谏。
屈氏一族是楚國老牌的貴族,曆代都是功臣,屈原也是親眼看着楚國由盛轉衰的。
眼見他起朱樓、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豈能不心痛?
但熊槐并不理會他,屈原無奈隻好将心中的愁苦和對楚國未來的堪憂寫入《楚辭》中,并将其編作樂曲流傳于世。
靳尚吃了塊荷葉涼糕,漫不經心道:“左徒大人别出心裁,還将自己的詩詞填入樂曲中,推廣至全國各地,如今大街小巷傳唱的樂曲都是他編著的。”
戲台上的伶人歌聲動人婉轉,正吟唱着:“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钰虬以桀鹥兮,溘埃風餘上征……”
楚暄看着二人神情中浮現出的鄙薄,又望向酒樓内推杯換盞的賓客們,衆人的談笑聲早已漫過歌聲,心中生出對屈原的惋惜。
子蘭擡眼時突然定住,抿嘴一笑:“說到左徒大人,他可是餘焉樓的常客。”他對三人使了個眼。
三人循視線望向對間雅座,瞧見兩名穿着常服的男子,正看着案上攤開的卷軸認真交談,察覺到被窺視,坐于右側的青衣男子轉過頭,對上四人的目光,瞬間拉下臉。
“巧了,左徒大人也在呢!”子蘭舉杯隔空打了個招呼。
屈原抽着嘴角對其颔首,目光掃向一旁的張儀和楚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