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先時因欺楚一事已不受衆朝臣待見,丹陽、藍田一戰,嬴華戰死沙場更是惹得朝臣們連連咒罵。
那些宗室老臣更是直接将嬴華的死歸咎到他身上,有了宗室們撐腰,一些早已看張儀不順眼的官紳貴胄更有底氣了,頻繁地在上朝時對張儀冷嘲熱諷,想方設法地反駁他的提議,讓他難堪。
張儀倒是不甚在意,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對惡言惡語不甚理會,然而這種态度更讓那些朝臣惱怒。
年前,嬴驷生了一場大病,卧榻近半個月才有所好轉,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凄入肝脾,一蹶不振,現如今風和日暖,仍是一臉憔悴。他雖在朝堂上正襟危坐,卻是日漸消瘦,玄黑色的王袍變得松垮,前襟下垂出數道褶皺。
朝臣們個個精明,已開始暗地裡拉幫結派,商榷立儲之事,王儲之位嬴驷遲遲未定,他不動聲色,任憑宮中的流言蜚語在自己耳邊流竄。
這也是衆朝臣們敢于公然挑釁張儀的原因之一,但總體而言,雙方沒有激烈的紛争,直到張儀又一個大膽的提議,引得朝臣們積蓄已久的怨恨徹底爆發。
某日上朝,張儀提出秦國應當将漢中之地歸還楚國,以重建秦楚之好,楚國于秦國是十分重要鄰邦大國,不可徹底決裂,需謀長遠,以免楚國韬光養晦,有朝一日再與齊國結盟一同攻打秦國。
這提議直接在朝中掀起了驚濤駭浪,文武百官齊聲反駁。
文官抨擊張儀言語荒謬、反複無常,總以這些邦交手段将各國玩弄于股掌之中,簡直是老奸巨猾。
有的宗室老臣直言張儀三番五次損壞秦國名譽,全因他為外邦之人,毫不在意秦國的臉面,先時面不改色地戲弄楚國,如今又使秦國奉上漢中之地賠罪,着實可笑!
武官們更是憤然暴怒,呵斥張儀居廟堂之上,高枕無憂!那漢中之地可是數萬将士們拼死打下的,嬴華将軍更是因此而犧牲,如今又将其歸還楚國,實乃荒謬至極!
也有武官斥責他小瞧秦國的實力,秦國如今威震四海,秦軍如狼似虎骁勇善戰,倘若齊楚二國真要聯盟,秦國打他個七零八落不在話下,何懼之有?
朝堂上亂成了一鍋粥,文武百官的咒罵聲似山洪海嘯,一陣高過一陣,鋪天蓋地的向張儀襲來,張儀的臉上淡然如初,腰杆筆直,不動聲色地盯着嬴驷。
龍椅上,嬴驷面色凝重,不言語,對朝中激烈的争辯置若罔聞,他垂着眼簾,眼底神光晦澀難明。
最終,嬴驷稱此事再作商議,宣告散朝。
——
“安羽哥哥,何為逐鹿中原?”
王城校場内,楚暄與嬴稷漫步在小徑上,四周皆是士兵們習練的方陣,号角陣陣,戰鼓聲聲。
“殷商末年,帝辛虐極,文王欲起兵伐纣,為天下萬民解憂,故問太公望如何為之,太公望對曰,‘行吊民伐罪之道,以扶民心,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人皆有分肉之心。若同舟而濟,濟則皆同其利,敗則皆同其害。’若天子昏庸無道,民将起而攻之,群雄并起,争奪天下。”
二人向射擊場走去,楚暄繼續道:“鹿即指天下,中原乃天下之心,秦國地處西方,需東出崤函,入主中原,以奪得天下,這便是你父王和曆代秦君的壯志雄心。”
嬴稷眼中閃着亮光:“父王是想做天子嗎?那樣可威風了!”
楚暄笑道:“也不單單是因為威風,若能統一天下,便能熄滅這百年來的烽火狼煙,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如此一來,天下百姓就不必再受戰火紛擾、妻離子散、颠沛流離之苦。如今的秦國,在丹陽、藍田之戰大獲全勝,重創楚國國力,威震中原列國,又有魏韓作盟友,與燕國有聯姻之盟,照這樣的局勢下去,或可一統天下。”
嬴稷喜悅:“秦國有父王,還有疾王叔、張子、司馬将軍,一定可以很快實現!”
楚暄搖頭:“沒那麼容易,如今隻算是起步,秦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少則也要大幾十年,或許……下一任秦王可以做到。”楚暄含笑看着嬴稷,餘光瞥向箭棚内的兩個身影,停下了腳步。
嬴稷循視線望去,隻見嬴蕩正處箭棚中,開弓望着遠處的箭靶。
“蕩哥哥也來了,話說回來,我都好久沒和他結伴同行了,自從上次巴蜀回來,就見得少了,他好像……跟我不親了……”
楚暄注視着箭棚中的二人,見嬴蕩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箭矢,設于弦上,擺好姿勢,定神少頃,臂力一展,霎時間三支箭矢疾射而出,正中靶心。
楚暄已有幾年未見嬴蕩,如今的他身材更加高大魁梧,體格健壯,氣質沉穩了不少,已不複兒時那般蠻橫跳脫,此刻正屏息凝神望着箭靶,濃眉若刀鋒,斜飛入鬓,雙目迥然,那種對武學的着迷與沉靜的神态一如既往。
他身邊還站着個人,個頭比他稍矮一些,一襲廣袖玄袍垂地,袖擺随風飄蕩,晃着鮮紅刺目的赤雲紋,其人膚色冷白,略顯病态,微垂的雙目中蘊着一絲陰冷之氣。
他突然轉過頭,看向二人先是一愣,繼而勾起唇角,眯着眼打量起來,犀利的目光投射到楚暄臉上,看得楚暄皺起眉頭。
片刻後,他回過頭拉了嬴蕩一把,二人一同離開了射擊場。
待二人走後,楚暄和嬴稷再度前行,步入箭棚,楚暄問道:“方才那位也是王室公子吧?”
“對,他叫嬴壯,與蕩哥哥同住一府。我聽聞他的生母是母後的媵侍,前些年因病而逝,母後便将他帶在身邊,視如己出。”嬴稷頓了頓,皺眉道:“我不太喜歡他,他來之後整天纏着蕩哥哥,蕩哥哥都不陪我玩了。”
楚暄淡笑,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撫道:“沒關系,我可以陪你。”
“好!”嬴稷欣喜點頭。
“上次那份兵書給你父王看了嗎?”
“看了!父王很高興,這些時日常來太華宮與我談天,娘可高興壞了!”嬴稷滿心歡喜,拾起長弓,擺好架勢,射出一箭,直中靶心。
楚暄誇贊:“稷兒箭術真不錯!”
嬴稷嬉笑:“是我二舅教的!”
“你二舅,可是芈戎将軍?”
“對,二舅原先在大散關軍營,娘很是想念他,便向父王撒了個嬌,希望二舅回鹹陽,父王就同意了。如今正在這王城校場任軍尉一職,操練新兵。”
楚暄莞爾:“看來你父王很是寵愛你娘親啊。”
“是啊。”嬴稷湊近臉,壓低聲音,“他們還經常在夜裡……幹羞羞的事……”
“啧。”楚暄嗤笑,“你怎麼還偷聽呢?”
嬴稷羞紅了臉,急忙解釋:“我沒有!是他們聲音太大了!整個太華宮的人都聽到了!”
楚暄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嬴稷目光閃躲,紅着臉笑問:“安羽哥哥,成親的男女都要幹那種事嗎?”
楚暄哂笑:“你以後成親了就知道了。”
“那……你會成親嗎?有心儀的女子嗎?”嬴稷睜大眼睛凝視着他。
楚暄一怔,頓覺尴尬:“我……我暫時不想這些,應該……不會成親吧……兒女情長大多勞費心神。”
嬴稷拉住楚暄的手:“那我也不成親,你不成親我也不成!”
楚暄撲哧一笑:“你小小年紀,說這種話未免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