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洗了把臉,都換了件幹淨的衣裳,即刻策馬奔向中大夫府邸。
到達府邸外,林轍将馬拴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楚暄拉着他正欲上前敲門,卻瞧見府外停着輛華貴的馬車,以绫羅紗幔為簾,車身燙着金邊,兩側雕花木上環繞着色彩豔麗的花紋,氤氲着淡淡的香氣。
楚暄停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這馬車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縷淡雅的蘭花香,腦中浮現出楚國宮宴的場景,想起這正是南後鄭袖的馬車。
楚暄心中一沉,微蹙起眉,暗道來得不巧,一國之後獨見一位朝臣,還親自登門拜訪,即便是遠親也說不過去。
林轍見他停下腳步,看着那馬車出神,疑惑道:“哥哥怎麼了?那車有什麼問題嗎?”
楚暄道:“那是楚王後鄭袖的馬車,此刻她正在中大夫府上。”
林轍正疑惑,見楚暄凝視着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瞬間了然,覺得不可思議,面色不自覺地微紅起來,尴尬道:“那我們是不是……來得不巧?”
楚暄垂眸思索一陣,突然笑道:“不,正是時候,我們走吧。”旋即拉着林轍前去敲門。
門敲響後沒多久,一位年輕的侍從開了門,那侍從微縮着脖子,顯得有些慌,看清來人後又挺直腰杆,皺了皺眉,肅聲道:“二位,有何貴幹?”
楚暄微笑作揖:“在下楚暄,與靳尚大人是故交,今日來此是有要事相商,故而登門拜訪,還請管事幫忙通傳。”
“大、大人現在沒空,二位請回吧。”侍從微仰起頭,理直氣壯道。
楚暄含笑,語氣溫婉:“會有空的,勞煩管事大人将此玉贈予靳大人,此為藍田玉,乃稀世珍品。”
那笑容看得侍從雙頰飛出一抹紅暈,他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地接過玉,仔細看了一會兒,又瞟了楚暄幾眼,最終點頭道:“那便請公子在此處稍等片刻,小的這邊去通傳。”
楚暄點頭行禮:“有勞了。”
侍從關上門,楚暄看向身旁靜默不語的林轍,見他臭着張臉盯着門看,那目光幾乎要将大門鑿出兩個洞來。
楚暄挨到他身旁握住他攥緊的拳頭,輕撫手背柔聲道:“待會兒在府上無論靳尚講話多不中聽都不可發脾氣,明白嗎?”
林轍十分不情願地應下:“明白了。”他松開拳頭,牽住楚暄的手。
楚暄輕聲安撫:“忍一忍,為了救先生。”
片刻後,那侍從把門打開,卻是黑着張臉,周身帶着一股怒氣,對着楚暄冷聲道:“公子請回吧,大人說他無事與您……”然而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感受到一股凜然的氣勢當頭壓來。
侍從擡眼,順勢看向站在楚暄身後的少年,其人渾身上下都透着習武之人的剛毅,對上那鋒芒畢露的眼睛時,被内裡閃出的寒光吓得一個哆嗦,感覺自己再說下去對方就要上來揍人了!
他立馬垂眸逃開視線,方才要說的話全忘了。
楚暄料到靳尚定會來攆人,隻是短短的時間裡這侍從從開門時的來勢洶洶很快轉為唯唯諾諾,此刻整張臉都擰到了一塊兒,他不明所以,卻越看越覺得好笑,強忍住笑意,見對方不說話便溫聲問道:“管事大人,可否勞煩您幫在下再轉告靳大人一句,在下此行是特來助大人解困的,并且,在下有辦法讓王上放了子蘭公子。”
侍從縮着脖子,沒敢擡頭,抹了把額頂的汗,細聲細語道:“行、行,那便再請公子在此處稍等,小的這便去轉告。”
這一趟等待的時間略久了些,約莫半炷香時間,侍從開門,恭敬道:“二位公子請随我來。”
楚暄暗松了口氣,微笑颔首,拉着林轍進了府。
侍從将二人帶到正廳,正廳内,靳尚正繃着臉坐在主位上喝茶,攏了攏衣衫,目光幽幽射在二人臉上,眼中透着愠怒,也不起身相迎。
楚暄倒是不在意,笑着行禮:“草民見過靳大人。”
“嗯”靳尚低頭放下茶盞,沉聲道:“坐吧。”
楚暄拉着林轍坐到東側客座上,靳尚皺着眉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你方才說幫本官解困,呵,我好端端的何困之有?”
楚暄莞爾:“若無‘困’,大人何須讓草民進府?”
靳尚冷哼一聲:“本官讓你進來是因你說可解救子蘭公子!”
“我确實有辦法解救子蘭公子。”楚暄含笑凝視着他,“不僅如此,我還知大人您現在處境堪憂,過不了多久就要被罷官了。”
靳尚怒而拍案:“胡說八道!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咒本官?”
自二人進府起,靳尚已在心中将他們的祖宗問候了個遍,他本就因二人攪亂自己私會南後而不悅,又聽楚暄在這兒大放厥詞,當即震怒。
楚暄倒是氣定神閑,剛要開口,便聽身旁傳來木頭繃斷的“咔嚓”聲,心中一驚,悄悄握住林轍的手。
靳尚聞聲瞪了林轍一眼。
楚暄身子微向前傾,将林轍擋住一半,笑答:“大人的處境如何,自是心中明了,草民所言的‘困’便是如此。”
靳尚身子一僵,旋即譏笑:“楚公子不愧為張子親傳,一樣的唇搖鼓舌,滿口胡诹。”
楚暄不以為意:“大人心裡有數,草民便不多言了。草民今日前來便是向大人獻上一計,既能保住大人的官位,還可救出子蘭公子,不僅如此,此計可助大人除掉心頭之患。”
靳尚身體略微一頓,眼底劃過一道光,稍縱即逝,頃刻間垂眸沉思,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不少:“那便說來聽聽。”
楚暄心中暗喜,徐徐道來:“那便先說一說大人的困境吧。草民得知,當今朝中最有權勢地位的便是陳轸、屈原二人,且昔日提出結齊攻秦,破壞秦楚聯盟的亦是此二人,到頭來,齊楚未能結盟,還鬧出丹陽、藍田之戰,楚國可是失之東隅啊。”
靳尚嗔笑:“楚公子可是記性不好?此戰因何而起,不用本官幫你回憶吧?”
“先生欺楚确實是他本意,但請大人想想,若非萬不得已,先生何須出此下策?他真是有意耍楚王和整個楚國嗎?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避免秦楚開戰。”
“避免秦楚開戰?可他的所作所為不正是引發此戰的根源嗎?”
楚暄搖頭:“非也,為何秦楚會開戰?究其原因是陳轸屈原二人無事生非,硬是要拆散秦楚聯盟,迫使楚國與齊國結盟攻打秦國,若非此二人攪局,何來先生欺楚、秦楚交戰等等禍事接踵而至?如今先生入獄,子蘭公子被囚禁,朝中衆臣受彈劾,下一個遭殃的就是大人您了。
楚暄凝視着靳尚,沉聲道:“陳轸、屈原定不會放過昔日親秦之臣,先生一旦被處刑,楚國将徹底與秦國決裂并倒向齊國,陳屈二人将更得楚王重用,到得那時,整個楚國朝堂都将歸二人掌控。草民知大人與他們向來不合,倘若他們得勢,您在朝中可還有立足之地?”
靳尚擰眉不語,楚暄注視着他的神情變化,嘴角微揚:“大人莫慌,若能打壓此二人,便可鞏固您在朝中的地位,而此刻正是個絕佳時機。”
靳尚擡眼,目中寫滿了急不可耐。
楚暄繼續道:“如今左徒屈原出使齊國,朝中僅剩陳轸,大人可趁此機會将他攆走。那陳轸本就是齊使,事事向着齊國,又怎會真正為楚國考慮?他潛伏于楚國數年,蠱惑楚王,對楚國知根知底,目的是讓齊國控制楚國,再用楚國的兵力制衡他國,如此一來齊國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陳轸此人足智多謀不假,也正因如此才深受楚王重用,并越發的無法無天。想當初秦王已同意歸還漢中之地,是他提議拒絕,硬要先生性命,這不是荒謬嗎?殺了一人而舍棄漢中要塞,可謂是因小失大,這豈非他的公報私仇?”
說話間,楚暄餘光掃到窗外的一抹黑影,微一停頓,複又說道:“實不相瞞,秦王知先生赴楚兇多吉少,恐難挽救,已開始想計策如何重塑秦楚之好。幾經商議,秦王欲将宮中姿色出衆的女子贈予楚王,再予以重金和稀世珍寶,隻願楚王能消除對秦國的恨意。”
靳尚看了眼内侍,内侍會意,為二人端上茶水,楚暄也不客氣,大口喝下,視線始終停留在靳尚臉上,等待他發話。
靳尚沉默許久,開口道:“說了半天,你不就是想讓本官出面,請王上放了張子嗎?你可知此事正觸碰了王上的逆鱗,倘若王上不答應,本官也将入獄。”
“大人可曾想過為何楚王仍不下令殺掉先生,若他殺意已決,先生早已命喪黃泉,何以入獄至今仍無動靜?”楚暄有理有據地闡述,“這便說明楚王仍在猶豫,草民鬥膽揣測聖意,楚王所想正如草民方才所言。倘若先生可以出獄,便可扭轉乾坤。
“先生此番舍命赴楚,特來請罪,足以證明秦國的誠心,楚王若能網開一面,放了秦相,秦楚不僅能重修舊好,還可趁機打壓齊國,屆時陳轸、屈原必受打壓,子蘭公子也将解禁出宮。那陳轸是聰明人,見自己不得勢必将辭官離楚,留下屈原一人孤掌難鳴,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楚王耳根子清靜了,秦楚二國重歸于好,楚國得到秦國的支持,得以重整旗鼓,一旦楚王得利,靳大人可是位居首功!”
楚暄笑道:“大人,您想想,救一人可重塑秦楚之好,擠走宿敵,還可出幽遷喬,真可謂是一舉三得,這麼好的機會大人豈能錯過?”
靳尚垂眸沉思,心中早已動搖,對他而言,倘若真如楚暄所說,陳轸屈原得勢,自己難逃一死。
子蘭雖也同自己一般親秦,可他畢竟是王室公子,再大的罪都不至于被處死,但自己一介外戚,在朝中根基不穩,舉步維艱,楚王遲早會向自己問罪,砍了自己的腦袋洩憤。
權衡利弊,救張儀更有利。
楚暄觀察着他的神情,勾唇淺笑。
對付靳尚這種人,越是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懇求,他越是不屑一顧,還會将自己折辱一番,因此需要直擊他的要害,胸有成竹地向他闡述利害得失,與之平起平坐地商議,出言獻計使他得利,斷絕他的退路,如此他才會心甘情願地幫助自己。
靳尚沉思良久,擡眼問道:“此事若成,本官真可一舉三得?”
楚暄點頭:“自然,草民也知大人有所顧忌,換作是草民也會猶豫,但古往今來成大事者大都铤而走險,秦楚二國關系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間了,還請大人三思而後行,切勿錯失良機。”
靳尚沉思片刻,嗤笑道:“不愧是張子的學生,一樣的巧舌如簧。”
楚暄聞言便知事成,暗松了口氣,面帶笑容恭敬颔首:“大人過譽。”
“你的話本官會考慮的,天色不早了,本官就不留你二人在府上用膳了。”靳尚斜了林轍一眼,“這憑幾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林轍冷着臉與他對視,眼中透着不屑。
楚暄站起身擋在林轍跟前,對靳尚躬身行禮:“大人寬宏大量,草民敬佩不已,那我二人就先行告退了。”說着牽起林轍的手轉身離去。
“嗯,慢走不送。”靳尚仍舊坐着,看着他們退出門外,飲了口茶。
出了府邸,楚暄收起笑容,疲憊地歎了口氣。
林轍攬着他的肩膀,關切道:“哥哥,方才的話那個靳尚會相信嗎?”
楚暄點頭:“會,他是聰明人,清楚自己的立場。”
“那他會出面救先生嗎?”林轍将他攔腰抱上馬。
“……應該會的,我們回去等消息吧。”楚暄輕歎一聲。
林轍讓他靠在自己懷中,調轉馬頭往回走,安撫道:“哥哥放心!你那麼厲害,先生一定會沒事的!”
“嗯。”楚暄淡笑,輕輕點頭。
——
回去後,二人在客棧又待了兩日。
這兩日裡,小谷不斷地打探宮中和牢獄中的消息,可兩日過去了,毫無半點動向。
楚暄每日坐在窗邊,望着窗外出神。
看着晝夜更替,白日裡街道上人群熙攘,望着極具煙火氣息的街市,聞着攤鋪飄來的糕點香氣,再到夜晚燈火通明,街道上仍舊喧鬧,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他覺得自己與這些格格不入,靈魂好像處在另一個世界中。他面上平靜,内心卻是焦灼不安,身心疲憊卻又睡不着覺,生怕自己閉眼會錯過什麼消息。
即便是有把握策反靳尚,在張儀出獄前都不能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