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時,楚暄睜開雙眼,吓了一跳。
林轍的臉近在咫尺,他正熟睡着,鼻息輕掃在自己的睫毛上,弄得眼皮有些發癢。
楚暄動了動手臂,才發現對方的一隻手正攬着自己的肩膀,而自己幾乎是縮在林轍懷中的。
他渾身僵住,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記得自己十分困倦,直接仰躺在床上睡着了,閉眼前林轍還未回來。
楚暄向下掃了一眼,瞧見二人皆穿着裡衣,半蓋着被子,想是林轍回來時也困了就躺在自己身旁睡着了,隻是不知為何林轍會抱着自己睡,但什麼也沒發生。
他暗松一口氣,突然又覺得好笑,自己仿佛在期待什麼,不由得紅了臉。
楚暄輕輕動了動手,想和林轍拉開距離,擡眼見他還熟睡着,睡顔安詳平靜,讓他想起了林轍小時候的模樣,楚暄盯了許久,笑了起來。
他放棄了立刻掙脫,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林轍,看着那棱角分明五官立體的俊臉,窗外陽光灑落在他半側睡顔上,顯得溫柔平靜,又帶着一絲慵懶,半側臉和發梢泛着淡淡的金光。
楚暄忍不住在心中感歎,自己眼光真好!小時候就猜想林轍長大一定十分俊美,現如今真如自己所料。
在他暗自竊喜之時林轍突然動了下眼皮,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睡眼惺忪地看着楚暄,瞳仁在陽光下呈現出淡淡的棕色,眼神茫然。
二人就這樣靜靜對視,少頃楚暄一驚,才反應過來林轍醒了!
還未等他有下一步動作,整個人突然被向前拽,撞進溫熱寬闊的懷抱中。
楚暄背脊僵住,感受到一隻手在自己的後背收緊,周身被熟悉溫暖的氣息籠罩住,頭頂傳來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還帶着些許撒嬌的味道。
“哥哥。”
楚暄整個人都石化了,縮在林轍懷中不敢動彈,林轍又收緊手臂,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來回蹭了蹭,像個在撒嬌的孩童。
林轍應該是還沒有完全清醒,這舉動應該是出于本能,隻是對親人的親近行為。
這樣一想,他冷靜了許多,見林轍沒了動靜,楚暄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漸漸掙脫開他的懷抱,往後退了些,與他拉開距離。
再看林轍,對方已然清醒,雙眼清澈明亮,正直勾勾地注視着自己,楚暄有些尴尬,眨了眨眼,擺出一副鎮定的面容,從容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不懂。”林轍仍舊盯着他。
“你昨夜何時回來的?那時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林轍輕輕點頭:“嗯。”
“我昨晚……太困了,你回來我都沒聽到動靜……”
楚暄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林轍的目光始終凝視着他,看得他面頰滾燙,那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眼追尋着楚暄的雙眼,令他不停地閃躲。
在楚暄實在難以忍受這種暧昧的氛圍時,外頭響起一陣敲門聲。
二人回過神,楚暄如獲大赦,隻聽門外傳來了小谷的聲音:“公子!相國出獄了!”
二人聞言一驚,一同從床上爬起來,楚暄激動地大聲詢問:“真、真的嗎?!”
門外,小谷道:“是真的!二位公子我的馬車已停在樓下了,等你們準備好一同前往戒律房接相國!”
“好!你稍等一下!我們馬上就下去!”楚暄激動地跳下床,披上外袍,林轍也随之而來,見他一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模樣,心中歡喜,看着他笑了起來。
楚暄聽到笑聲,斜睨他一眼,将外袍扔到他身上。
二人迅速洗漱完畢,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便跑下樓,坐上馬車,直奔王宮牢獄。
牢獄外,張儀披頭散發地站在大門前,身上仍披着先時的外袍,這幾日的關押使他消瘦了不少,即便是衣裳蒙塵,那風華儒雅的氣質卻是絲毫未減。
馬車一停下,楚暄就撩開門簾沖了出去,一把抱住張儀,淚流滿面哽咽道:“先生,您、您終于出來了!太好了!”
張儀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看着一旁的林轍,輕歎道:“暄兒、小轍,讓你們擔心了。”
楚暄直起身子,滿臉的淚痕,在張儀身上一通亂摸,緊張道:“他、他們有沒有對您用刑?”
“沒有,暄兒放心。”張儀拉過他的雙手,安撫道,“這次你二人做得很好,先生暫時不會有事了,你們大可放心。”
楚暄點頭:“那我們趕緊離開這,回秦國吧!”
張儀卻道:“不必如此着急,如今楚王不會再發難,先留在這兒,我日後還有安排。”
“可是……”楚暄還想說什麼,便聽林轍道:“哥哥,先生既已無事,我們趕緊幫先生找家客棧歇息,再一塊兒吃個飯,先生這段時間在牢中都餓瘦了。”
楚暄恍然:“嗯,對!别站在這兒叙舊,戒律房太陰寒了,先生我們扶您上車。”
張儀點頭,随二人上了馬車。
這幾日趕上了乞巧節,郢都最是繁華浪漫,五湖四海的旅客蜂擁于此,以至于客房緊缺。
小谷一路詢問,終于找到一家有上房的客棧,衆人将張儀安頓好,又一同吃了頓飯。
這是多日來吃得最輕松惬意的一頓,楚暄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心事重重,食欲自然也好了起來。
吃過飯後,楚暄想留在這兒照顧張儀,被張儀連連打發:“小谷留下來照顧我就行,暄兒,你和小轍去四處轉轉,你們這些時日也辛苦了,我看今日街上很是熱鬧,你二人好好去玩一玩,我回房中睡會兒。”
“好,那先生好好休息,有事的話……”
“有事我會讓小谷去找你們,快去玩吧。”張儀笑着擺了擺手。
楚暄見他吃過飯臉色尚佳,也放心下來,便牽着林轍起身與他告别。
出了客棧已過申時,楚暄心情甚好,整個人神清氣爽,走在街上牽着林轍的手一晃一晃。
林轍眼神不離地觀察着他,偷偷地笑,悄悄撥開楚暄的指間與他十指相扣。
楚暄愣了一下,才發現二人十指糾纏,他驟然驚醒,想要将手抽出來,卻被林轍緊緊扣住。
他擡眸看向林轍,見對方正凝視着自己,嘴角噙着笑。
楚暄一時心虛,視線遊移到别處,瞧見周遭有不少年輕的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并肩而行,牽着彼此的手。
這其中還有衆多年輕的男子,有的如膠似漆地雙臂纏繞,有的也如自己和林轍這樣十指相扣。
楚暄的臉瞬間就紅了,看到那一對對攜手同行的男子,他的眼睛就像被燙了一樣,目光再次轉到林轍的臉上,對上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感到不知所措。
林轍盯了他一會兒,見他一副難以自處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在楚暄開口駁斥前說道:“哥哥,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楚暄整肅了神情:“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那兒有點兒遠,我們要騎馬過去,先回客棧吧。”林轍說完便轉身,牽着楚暄往客棧走去。
二人到達客棧馬廄,林轍把馬牽出,快速站到楚暄身後,将人打橫抱上馬。
楚暄一驚,上馬後忍不住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才松了口氣。
“哥哥看什麼呢?”林轍聲音帶笑,一手摟着楚暄的腰,一手控馬缰,向外駛去。
“沒、沒什麼,我們去哪啊?太陽就要落山了。”楚暄坐直身子,想與林轍拉開點距離,然而他剛往前傾,林轍突然禦馬狂奔。
楚暄吓得猛栽進他懷中,馬兒奔馳在一條無人的小巷,疾風迎面沖來,沖得他睜不開雙眼。
他微低着頭,往林轍懷裡縮了縮,雙手緊拽着對方的廣袖,牙齒打顫,抱怨道:“幹什麼突然跑這麼快!”這速度快到令他心驚膽戰。
楚暄的話語飄散在風裡,林轍好似沒聽清,低下頭雙唇湊近耳畔,柔聲詢問:“哥哥說什麼?”速度卻是分毫未減,摟着對方腰的雙臂越發的緊了。
楚暄不敢回頭,大聲地喊道:“我說,幹什麼跑這麼快!待會兒撞到人了!”
林轍看着縮在自己懷中的哥哥,心中十分得意,嘻笑道:“這條街道人少,不會撞到人的,哥哥别怕,我保護你!”
楚暄緩緩擡起頭,背後堅實寬闊的胸膛傳來的熾熱的溫度攀上他的雙頰,哪怕迎面而來的是冰涼的疾風,也驅不散雙頰的火,他的耳邊劃過一道道呼嘯的風聲,以及陣陣铿锵有力的心跳聲,那不是自己的心跳聲,它從後背傳入自己的胸膛,好似萬馬向自己奔騰而來。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旖旎,林轍會不會……會不會對自己也……
但這荒謬的念想就如迎面刮來的風,轉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
楚暄悄悄放松下身子,主動往後靠,想要在這個朝思暮想的懷抱中汲取更多的溫暖,此刻他什麼也不想顧忌,隻想好好享受這隐晦的甜蜜,這種隻有自己知曉卻不會被他人察覺,可以明目張膽地占有、汲取所愛之人的懷抱的時刻,他分外珍重。
林轍察覺到他的動靜,有些驚訝,心中樂開了花,便順勢将人摟緊,右臂微一用力,将楚暄嵌入自己的胸膛。
二人一路向南,縱馬狂奔,出了九衢三市的郢都,穿過縱橫交錯的阡陌農田,蒼茫浩渺的碧色原野,水光潋滟的山河湖澤,怪石嶙峋的青山連綿。天地間,唯有呼嘯的風聲和清脆的馬蹄聲穿行于時空之中,一騎絕塵。
兩側山峰迅速向後倒退,渺渺雲煙自前方悄然而至,一騎破開雲煙路,那雲煙複又遠去,漸漸地,現出了煙波浩渺,廣闊無邊的雲夢澤。
風煙俱寂,天山共色。
落日熔金燒紅了萬丈雲層,丹紅的霞光點染了遠處的山峰,風吹破了雲層的一角,夕陽的餘晖化作金色的流沙零零散散瀉落于雲夢澤上,水面上的碎金浮動,随着微波蕩漾,載着一葉孤舟,逐漸送往大澤的深處。
遙遠的天際逐漸現出一抹暗紫,又有點點星光閃爍其上,水面的粼粼波光被潮水卷着送往水天相接之處與初出雲層的繁星交織在了一起,逐漸彙聚成了一條星河,橫亘于天地間,廣袤無垠,和落日的金輝交相輝映着。
四周又飄起了雲煙,缥缈若仙境,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這世間,唯有丹青色的遠山,金紅的霞,缥缈的雲煙,雲夢澤的孤舟飛鳥,天際的落日殘陽,大澤中倒映着的星光。
這一刻,他們好像忘記了自我,也成了群星中的一顆。
天地變幻,周而複始。
萬物循生,無窮無盡。
楚暄為眼前的一切震撼,睜大雙眼,逐漸忘了自己的處境。
橘紅的夕陽逐漸隐入天際,瑰麗的霞光勾勒着他精緻的容顔,他的眼中映出了湖光山色,飛鳥渡殘陽,雲夢澤中的孤舟、日月與星鬥,漆黑的鳳目攬括着萬象圖景。
楚暄凝視着景色,看得癡迷,林轍卻凝視着他,一刻不離,在他的眼中雲夢澤的落日餘晖不及楚暄的半分好看。
他看着那雙含笑的鳳眸,眼尾向下彎,清明靈動,眸中的柔情融入了夕陽的橙紅色光輝,如金濤碧浪的潮汐,直将他的心卷入這多情的浪潮,沉醉于欲|望的海,萬劫不複,他亦心甘情願。
他難以自抑地緊抱着楚暄,溫熱的雙唇大膽地貼在他的耳廓,悄悄親吻着,貪戀着懷中之人的溫度與氣息。
“哥哥,好看嗎?”
“好看。”楚暄沉浸在美景之中,對他的舉動毫無察覺,他聽到聲音,興奮地轉過頭,與林轍的額頭撞在了一起,這一撞抽回了他的意識,轉瞬間腦中又迎來短暫的空白。
二人鼻尖相抵,近到可以交換彼此的氣息,楚暄睜大雙眼,目視着咫尺之遙的溫潤柔軟的雙唇,他的背脊僵直,心髒狂跳,他不敢多看,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卻迎上那對攝人心魄的明眸,在殘陽下閃爍着醉心的光輝。
“我也覺得很好看。”林轍凝視着他,像是在欣賞美景,語氣迷戀而深沉。
二人就這樣看着彼此,天地萬物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的落雁發出一聲長鳴,打破了這份寂靜。
楚暄如夢驚醒,轉過頭,目視前方。
林轍看着他的側臉和泛紅的耳廓,眼神沉了下去,他淡笑,勒馬掉頭,在金烏徹底沒入連綿的山巒之前歸去。
回到燈火通明的郢都,林轍将馬騎回客棧。
停下馬後,林轍伸手,楚暄趕緊道:“不、不必抱下去。”
林轍手僵在半空,收回手,看着楚暄揚唇笑道:“那哥哥先下。”
馬背離地數尺,楚暄左右看了一眼,擰眉不語,又聽林轍道:“哥哥不下我就先下去了。”語畢後方傳來一陣動靜。
楚暄下意識拉住他的手,林轍狀似愣怔看着他,問道:“怎麼了?”
楚暄别過頭,無奈道:“還是你抱我下去吧……”
林轍露出笑容,低低笑道:“好啊。”再度将人橫抱下馬。
安頓好馬後,二人到街上轉溜。
七夕夜,大街小巷擠滿了人,摩肩接踵,到處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成雙成對的人兒,你侬我侬的緊挨着彼此,市井中懸燈結彩,到處挂着成對的鴛鴦燈、喜鵲燈,華燈初上時早已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與上次來郢都相比,今夜可謂是熱鬧得出奇,楚暄環顧四周,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今日是七月初七,難怪街上都是成對的佳人。
看着穿梭在身邊有說有笑的男男女女,哪怕四面擁擠,寸步難行,也能沉浸在彼此的世界裡,不受半點影響,他心中羨慕不已。
林轍走在前方,看着四周擁擠不堪的人群,他下意識地牽緊楚暄的手,将人護在身後,隻身為他開出一條道路,又緊扣住對方的手,生怕彼此被沖散在這人群中。
楚暄感覺手一緊,低下頭,林轍寬大的手掌覆蓋着自己的掌心,十指緊緊纏繞,掌心傳來的溫度令他感到安心。
此刻他們在别人眼中是不是也是一對兒呢?想到這楚暄的臉瞬間紅了。
二人牽着手四處逛,恰巧路過昨日賣紅豆鍊的小攤子,女店家瞧見林轍,向他打了個招呼,“小郎君,那鍊子……”
林轍飛快地給她使了個眼色。
女店家愣了一下,瞧見他正牽着個秀美的少年,瞬間明了。
楚暄一臉疑惑:“你們認識?”
那女店家不住地打量着楚暄,目光飽含驚羨與贊歎,看得楚暄很不自在,隻覺得莫名其妙。
林轍幹笑着解釋道:“昨夜我來這條街上逛,剛、剛好與店家聊了幾句……”
楚暄掃了眼這攤子上鋪陳的一串串紅豆鍊子,兩側挂着色彩斑斓的鴛鴦燈,意識到這店是求姻緣的。
陡然間心中咯噔一響,林轍來這能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