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楚國後,張儀書信于嬴驷,告知自己已脫離險境,楚王已答應與秦國重新結盟,此刻自己已離開楚境,欲順道前去周邊各國遊說君王,鞏固各國與秦國的邦交。
一行人離開楚國後,一路向北,抵達韓國。韓王得知張儀來訪,早已城門大開,并派丞相公仲朋迎接衆人入使臣府邸。
安頓好後,張儀随公仲朋入宮觐見韓王。
此時的韓王韓倉剛繼位一年,年僅二十八歲,正值風華貌年,欲富國安邦,大展宏圖之志。
韓倉繼位伊始,恰逢秦楚之戰,嚴君樗裡疾至韓國請求戰時援助,韓相公仲朋得知此事提議助秦,向韓倉上谏言,認為可借此機會攻伐楚軍以報昔年楚國“出爾反爾”之仇。
韓倉即刻同意,讓公仲朋攜大軍支援秦軍,秦楚之戰打響後,秦韓聯軍從楚國北境直下,奪得楚國上蔡。
戰後樗裡疾将上蔡贈予韓國以謝韓國相助,韓倉大喜,此戰鞏固了韓國在戰國七雄中的地位,又拓寬了疆土。
在嘗到與秦國連橫的甜頭後,韓倉對秦國頗有好感,聽聞張儀來訪,以上賓之禮相待,并在宮中大設宴席,款待張儀。
宴上,韓倉降貴纡尊,主動向張儀敬酒并揚言要送張儀五座城邑。
起初張儀不斷推辭,但韓倉高興,不容他拒絕,他隻好收下地契。
韓倉還表示秦韓永結邦交,連橫關系絕不破裂。
張儀就等此言,立刻起身舉杯敬謝,面上笑臉恭維韓王慷慨,重情重義,但彼此心中都明白,兩國邦交皆是各取所利,所謂“永結”“絕不斷裂”不過是浮言套語,此時答應下,過些時日亦可翻臉不認人。
但隻要秦國國富力強,始終立于不敗之地,各國就須敬其三分。
二人談完國事,又聊了些風土人情。
韓倉放下玉尊,一拍大腿,笑容漸深,對張儀道:“相邦可還記得,那公孫衍?”
張儀舉杯的手一頓,放下酒杯,微笑颔首。
韓倉露出暢快的笑容:“自秦韓岸門一戰後,孤就命人捉拿公孫衍,前些時日宜陽城令上報其蹤迹,并就地拿下,現已将這賊人打入死牢,後日午時于市中行車裂之刑。孤聞此賊人與相邦乃數年政敵,屢次三番給您和秦國使絆子,如今賊人将死,當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哈!”
張儀靜靜聽着,無甚喜憂,眼底神色悄然暗了暗。
韓倉正樂着,沒注意他的神情,喜悅過後又長籲一口氣,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說來,當年父王也是鬼迷心竅,竟聽信賊人讒言,打着為王兄報仇的名義攻打秦國,使我韓國折損了八萬多兵馬。若非公仲大人急中生智,扭轉局面,韓國或将毀于一旦,歸根結底,都是這公孫小人作祟,三番五次地合縱攻秦,将各國攪得一團糟,孤便要為這天下除害!将他五馬分屍!以此祭奠戰死沙場的将士們。”
“王上之舉明智,天下百姓定當感恩戴德!”張儀淡笑舉杯敬酒,末了一飲而盡,掩蓋住眸中複雜的情緒。
——
是夜,暮色遮天,寒風漸起。
王宮牢獄外,典獄長仰頭打了個哈欠,低頭瞅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于自己跟前。他站起身,定睛一看,見一名褐色華服的男人下了車,手中提着個食盒,向自己方向看來,典獄長皺眉,喝道:“牢房重地,閑雜人等速速回去!”
張儀向他走來,對着典獄長微笑颔首,将腰間的令牌取下,遞給典獄長。
典獄長一把奪過,不滿地瞟了眼,瞬間頓住,臉色驟變,方才的戾氣一掃而空,遂立刻躬下身,雙手捧着令牌歸還張儀,恭敬道:“原來是相邦大人啊,不知大人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張儀取回令牌,微笑道:“我奉王上之名,前來審訊公孫衍,懇請獄長帶個路。”
典獄長猶豫片刻,将信将疑。
張儀莞爾:“獄長亦可禀報王上以求真僞。”說話間小谷将一袋金币塞進典獄長手中。
那微啟的錦袋閃出的金光刺入典獄長眼中,他頓了一下,連忙推拒:“這使不得!”
張儀淡笑:“天涼了,獄長與弟兄們買點好酒暖暖身子吧。”
典獄長是明白人,便不多言,接下錢袋後讪笑道:“既是王上之命,下官這便帶相邦大人進去。”
張儀:“有勞了。”
典獄長轉身,将厚重的牢門打開,噬骨的陰寒撲面而來,一門相隔,不見天日。
牢内燈光昏暗,地磚與牆面上無不盤旋着濃稠的血腥氣,空氣中飄蕩着刺鼻的腥臭味又混雜着黴爛的陰潮氣息,光是聞着味道便覺得可怖陰森,更别說内裡傳出來的接連不斷的尖銳叫吼。
二人順着台階而下,步入一層的刑訊室,此處用于審訊犯人,四壁挂滿了可怖的刑具,順着幽暗的燈光前行,兩側囚牢内獄卒審訊犯人的場景觸目驚心,不少囚犯已被折磨得鮮血淋漓,不成人形,被一道道鐵鍊鎖着,活像關押着的野獸,喪失了人的本性。
牢獄的廊間,凄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尖銳刺耳,哭嚎求饒聲貫穿了回廊,皮開肉綻之聲、利器摩擦血肉頓挫的聲響伴随着非人的尖叫聲一波又一波地沖撞着四壁,殘月的冷光打在陰毒可怖的刑具上,配上這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宛若萬鬼哭嚎,怨氣沖天,如此煉獄連鬼都不願造訪,待上一刻鐘都備受折磨。
典獄長早已見怪不怪,目不斜視地走在前方,張儀跟在他後頭,亦是步履沉穩,面色平靜。
直至走廊的盡頭,一扇鐵門設立,内裡暗無天日,寂靜無聲。
典獄長打開了鐵門,點燃一盞油燈,順着狹窄的石梯向下走去。
不同于一層的刑訊室,這一層異常的安靜,任何聲音、光亮、有生氣的東西都被厚重的牢門格擋在外,一絲光亮都不曾入内。
此處逼仄幽靜,壓抑萬分,似無盡的深淵,油燈裡微不足道的光在這片黑暗中苟延殘喘。
這層地牢關押的皆是重罪的死囚,無需審訊,直接重刑問斬。關押在此等毫無生氣之地是身與心的雙重折磨,恐懼黑暗不斷吸食瓦解人的意識,直将人精神摧殘殆盡。
典獄長停在一間囚室外,對張儀道:“就是這兒了。”他将手中的油燈遞給張儀。
油燈中的火苗因他的動作輕微地晃蕩,微弱的火光晃進囚室深處,照出一個蒼白的人形輪廓,那人背對着門,一頭蓬松散亂的長發披散在背,混入發白的囚衣,松散的垂挂在嶙峋的骨架上,石壁縫中鑽入一絲稀薄的月輝,飄落在他身上,閃出一道刺眼的白,像是懸于黑暗中的一縷孤魂。
那人的腰杆卻是直挺着,從上到下形成一條平整筆直的線,撐起空蕩蕩的衣袖,透出甯折不彎的硬氣,又顯出窮鳥觸籠的滑稽。
張儀盯着那背影有些恍惚,典獄長推開鐵門的吱呀聲喚回了他的思緒。
“相邦大人請。”典獄長将手中的油燈遞出。
張儀接過油燈,點頭:“有勞了。”
“一個時辰後,下官再過來。”典獄長拱手行禮,退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周圍又恢複到死寂,張儀站在門邊看着那背影,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動過,像死人一般。
“公孫先生,許久不見。”張儀向前走去。
那背影輕顫了一下,緩慢地轉過身,帶出一陣鐵鍊磨地的尖銳聲響,微弱的明光描摹出他高挺的鼻梁輪廓,光亮閃進渾濁的眼眸,照出一絲驚愕,繼而越發的清明,幽深,銳利,冷若鷹隼。
他的雙眼緊盯着張儀,直到對方站到自己跟前,才問出一句:“張子?”聲音喑啞,含藏着興奮,像是在冷笑。
張儀無聲地看着他,就着地上的幹草盤膝坐下,打開手中的擔盒,将内裡的酒菜一一擺到地上。
公孫衍瞥了眼酒菜,目光又落在張儀身上,上下打量着,心中不免悲涼,背脊難以自控地細微顫抖,眼前之人依舊風華儒雅,不減當年,而自己始終狼狽不堪,至死未變。
張儀面色平靜,專心緻志地斟下兩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公孫衍跟前。
公孫衍沒有接,目光始終釘在張儀的臉上,片刻後擡手晃了晃,嗤笑一聲:“罪人公孫衍無法向秦相大人行禮,勿怪。”重鐵碰撞聲再次回蕩在幽閉的囚室中,片刻後噬于黑暗。
“儀與犀首許久未共飲,故人重逢,可别辜負了這美酒佳肴。”張儀淡笑,做了個請的動作,見對方盯着酒杯不接,又補充一句,“酒菜沒毒,犀首放心享用。”
公孫衍拾起酒杯觀摩了一圈,冷笑:“犀首?衍早已擔不起這個稱呼了。”
張儀:“犀牛角珍貴,乃世間罕見之物,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天下名士前仆後繼,何有罕見一說?”公孫衍舉着酒杯,酒水倒映出一對深沉複雜的眼眸,“美酒佳肴再配上這滿室的積灰、黴腐味兒,張子品味好生别緻。”
張儀笑道:“當時關在楚國死牢中,我就想着若死前能飲上一杯美酒,便是無憾了。”
公孫衍莞爾:“張子福大命大,豈是輕易談死之人。”
張儀一聲輕歎:“這命兒老天既不願收去,便是囑咐我還有未盡之事。”
公孫衍舉杯一飲而盡,烈酒下肚辛辣之感燒遍全身,驅散了四肢百骸中的陰寒之氣,整個人都精神了,他忍不住喝道:“好酒!衍已數不清有多少年沒再嘗過秦國的西鳳酒了,上一回還是張子初入秦之時。”
張儀不住感慨:“一晃十數年啊。”
兩人看着彼此,默契地仰頭大笑,雙雙舉杯相碰,痛快暢飲,仿佛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而立之年風華正茂的模樣,兩個滿腔熱血的青年為大展宏圖之志,循着求賢令相逢于秦宮的高台之上,将這世間的萬裡群山,江河湖海盡收眼底。
放下酒杯又回到陰暗的囚室,公孫衍擡袖擦去下颌的幾滴酒,說道:“說來也是諷刺,你我皆是魏人,卻是踩着母國入秦做官,當年我勸魏王割陰晉贈與秦國,投奔秦國邀功以得秦王重用,後又幫秦國殲滅了八萬多的魏軍,封爵大良造。我這下去後,老魏王見了我勢必提劍沿着黃泉路追殺。”
張儀淡笑點頭,陷入回憶:“若無犀首,秦國何來函谷關?又何以奪回河西之地?士人終其一生渴望明君賞識,出人頭地,當今天下隻有秦國的君王真正做到禮賢下士。”
公孫衍擡眼:“可秦王終是選了張子。”
張儀淡淡道:“若非犀首受奸人挑撥,上書損秦策略,秦王豈會冷眼相待?”
公孫衍搖頭,淡笑道:“無論有無奸人離間,你我二人隻能留一個,張子以伐交之策,兵不血刃讓魏韓受制于秦,衍實在佩服!自古不戰而屈人之兵為善之善者,秦國兵力雖強,若一味地攻伐征戰,窮兵黩武終将國力虧空,重蹈魏國的覆轍,張子一張嘴可真是勝過百萬雄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