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宮殿,賓客紛紛入席,此刻熊槐還未到,張儀已入坐于西側的主位上,見二人進殿伸手打了個招呼。
待賓客全數入座,宮殿外傳來“王上駕到!”的宣旨,衆賓客起身,看着一身淡紫色滾金邊龍袍的熊槐與南後鄭袖緩緩步入殿中,向龍榻行去。
在二人走過大殿正中時,楚暄瞧見鄭袖腰間挂着快墨玉,正是那日自己送給靳尚的藍田玉環,他偷偷轉向林轍,見林轍也看向他,二人隔空對視,默契地笑了下。
熊槐拾級而上,站在龍榻前看向殿上來賓,衆賓客對其行禮。
“平身,賜座。”
“謝王上。”
殿外鐘明響起,宴席開始,與上回的春社宴相同,還是好幾輪的珍馐,滿桌色彩缤紛的菜肴,到點了鐘聲響後換下一輪。
楚暄窺視熊槐,覺得他與上次相比瘦了不少,臉小了一圈,腰帶不再緊勒着肚子,但整體看來仍舊圓滾滾的,像個葫蘆,笑時一團和氣。
他又忍不住看向同坐于龍榻上正幫她倒酒的鄭袖,那纖細曼妙的腰肢被熊槐寬厚肥大的手摟着,仿佛稍一用力就會被折斷。
楚暄打量着二人的相貌、體型,心中冒出個想法:熊槐這身量可抵近三個鄭袖,這若被壓着也是怪瘆人的……
林轍仍驚歎于楚國宮宴的奢靡,看着滿桌的菜肴又看向龍榻上毫不避諱與鄭袖調.情的熊槐,嘴唇不自覺抿成一線。
在他印象裡君王應當像赢驷那樣,有着君臨天下,不怒自威的氣勢,而楚王熊槐卻洗刷了他的認知。
熊槐擠着滿臉的肉,笑眯眯地捏了一下鄭袖的腿,坐直了身子,看向張儀,清了清嗓子,對滿座賓客道:“中秋夜宴,良辰美景,親友相聚,寡人借着佳節的喜慶在此昭告天下——秦楚二國重建邦交,過往矛盾冰釋前嫌,寡人邀秦相張儀對飲此酒,飲下此杯二國結盟之約便是達成,願二國友誼長存!”他将金樽舉向張儀。
張儀早已站起身,雙手共拾玉樽,躬身行禮:“謝王上!”言畢一飲而盡。
今日午後,張儀與熊槐在政事堂簽署邦交盟約,旨在宮宴上公然宣告。
熊槐喝下酒,身心舒暢,不由得長歎一聲,又環顧四座賓客,問道:“衆愛卿可有異議?”
滿座朝臣不約而同,舉杯齊喊:“未有異議,臣等舉杯共祝秦楚二國情誼永存!”
“好!”熊槐慨然大笑。
再坐回席上,楚暄掃了眼來賓,不見屈原、陳轸二人,方才與子蘭談話間已得知陳轸前幾日辭官回齊,屈原此刻還在齊國,或許還不知道秦楚再度邦交一事,現在朝中盡數為親秦一派,否則方才也不會答應的如此爽快。
他心中不禁對陳轸感到惋惜,蟄伏楚國數年,到頭來無一利好,可謂是乘興而至,敗興而歸。
張儀囑咐過明日一早就離開楚國,今日也算是和楚王的道别宴,他們必須趕在屈原得知消息回楚國前離去。
楚暄又掃視東座,大部分是熟悉的面孔,隻是首位上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其人五官淩厲,一臉的正氣凜然,盤膝而坐,腰杆筆挺,左手搭在膝上,右手舉杯飲酒,赫然一副軍人坐姿。
那位子原是昭陽的,但今日卻不見昭陽。
與此同時,張儀問道:“今日怎麼不見令尹大人?”
熊槐回道:“老令尹歲數大了,身體不适,就不湊這種熱鬧了,他也準備辭官讓賢,告老還鄉啦。”目光移向那名青年男子,“如今令尹之位空缺,老令尹的位子上坐着的是上柱國景翠,他剛被封爵執圭,理應坐在首位。”
張儀颔首,與景翠相互隔空敬酒。
在聽到“景翠”這名字時,林轍擡眼望了過去,他也是今日才看清對方的容貌。
那日熊耳山兩軍厮殺,将士們都戴着厚重的盔帽,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林轍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心中偷着樂,腹诽道:手下敗将!
景翠蹙眉,似是察覺到一束嘲諷的目光打在自己臉上,便循着目光望去。
林轍倒是躲得快,已然舉杯飲了口酒,低下頭夾菜。
熊槐和張儀飲酒閑談,突然将視線移到楚暄臉上,眼睛倏地亮起,伸長脖子咧嘴笑道:“呀,楚小公子也在啊?光顧着和你先生聊正事兒,這會兒才察覺。”
楚暄被點到名,隻得站起身對熊槐行禮:“草民拜見王上,感念王上設宴款待。”
“诶别别别,快坐下。”熊槐眯着豆眼,樂呵呵地擺了擺手,“那日春社宴,寡人可對你印象頗為深刻,日思夜盼着你能再來楚國,再給寡人見一面。”熊槐已有些醉意,說話開始随意起來。
論誰都聽出了熊槐話語中幾分黏膩的意味,衆賓客都将目光移向楚暄。
楚暄已在心中翻了無數個白眼,面上從容笑道:“草民有幸,承蒙王上挂念,草民自當敬酒謝恩。”他将酒滿上,對熊槐隔空敬酒,一飲而盡。
熊槐哈哈大笑:“小公子好爽快!與你先生一般,寡人就愛同你這般的人說話!”
楚暄笑着應付,餘光直向林轍瞥,林轍倒是靜坐着,隻是一動不動,安靜得出奇,見他眼中的神光逐漸暗下去,臉也越來越黑,看得楚暄提心吊膽,生怕林轍當場發作。
熊槐注意力全在楚暄身上,笑眯眯地與他随意聊着天,聊了幾句突然問道:“楚小公子婚配了不曾?”
滿座賓客俱是一愣,未料到這話鋒竟轉到終身大事之上,頓時也來了興緻,紛紛看向楚暄。
楚暄心中暗罵,面上毫無波瀾,仍舊挂着笑容,正欲開口,卻被旁桌林轍低沉冷淡的聲音搶先:“哥哥成婚了。”
楚暄笑容僵住,心髒狂跳,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忍住驚慌看向林轍,可林轍卻冷着臉無視他的目光。
“哦?這麼快啊?”熊槐摸了摸下巴,語氣隐約透出失望,轉而又笑呵呵道:“那要祝楚小公子抱得美人歸啊!”
張儀斜睨二人,輕扯了下嘴角。
熊槐似是不盡興,非要問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如此有福能入楚公子的眼啊”
楚暄太陽穴突突直跳,準備随便搪塞幾句,趕緊結束這話題。
未等他開口,一陣輕柔妩媚的笑聲打斷道:“不知方才說話的小公子可成親了?”
說話之人正是南後鄭袖,她用一雙妩媚的吊梢狐狸眼看向林轍。
那日在靳尚府中,她就看出二人關系非比尋常,又見林轍方才的态度,覺得有趣,想逗逗他。
林轍毫不避諱,面無表情道:“成了,我和哥哥一同成的。”
楚暄全身緊繃,呼吸都要滞住了,緊盯着林轍,生怕他說出什麼胡話來。
鄭袖捂嘴偷笑,故作惋惜:“哎呀,那怪可惜呢,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的福氣,能得你兩兄弟的芳心?”
楚暄接道:“草民與……”
林轍打斷他,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道:“我與他一同長大,情同知己,他知書達理、才華橫溢、相貌出衆,有傾國姿色。”說話間将視線轉向楚暄,嘴角噙着一抹笑。
楚暄瞪了他一眼,目光警告他閉嘴。
一聽到傾城姿色熊槐頓時來了興緻,猛地從龍榻上坐起:“都傳秦國的女子性情剛烈,竟有知書達理、才貌雙全的?小兄弟怎麼不把人也帶來楚國,也讓寡人見識見識。”
熊槐已然喝高,君王的架子早随着酒氣蒸騰而飛,毫不掩飾自己好色的本性,笑嘻嘻地,露出一排閃亮的牙齒。
林轍腹诽:真是好色,不過如此一來,楚王就不會一直盯着哥哥看了。
林轍從容道:“吾妻身子嬌弱,不宜跋涉,還請王上見諒。”
熊槐擺了擺手:“無趣無趣,不過能見到你哥哥的臉,那些俏麗佳人不看也罷。”他的笑聲逐高,努力頂開被酒氣朦胧的豆眼向楚暄看去。
怎麼又扯回哥哥身上了?!
林轍的臉瞬間黑了下去,拳頭在袖袍中攥得咔咔作響。
見熊槐如此,賓客們也不再拘束,借着酒勁朗聲談笑,暢所欲言:“可不是嗎?上回見到楚公子,便覺得那些貌美女子都略遜一籌。”
“是啊,本以為秦人粗鄙野蠻,個個虎背熊腰,孰料竟有楚公子這樣風度翩翩、俊雅不凡的男子,可真是大開眼界啊。”
這宴會的氣氛越發的詭異,楚暄心中七上八下,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人對自己的議論,他擔憂的是林轍的脾氣,此刻他已感受到林轍周身騰起的滾滾怒氣,已逐漸蔓延到自己這兒了,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掀案暴起砸場子。
他轉頭向張儀擲去一個求救的目光,張儀隻淡淡掃了他一眼,回以意味深長的笑容。
此時,一名醉醺醺的武官指着林轍,哄堂大笑:“也不知道你媳婦兒可有你哥哥好看啊哈哈哈!”
“嘭!”的一聲巨響,宴上衆人皆是一驚,隻見林轍手攥銅樽,樽的三條腳深插入梨花木案上,龜裂自三腳往外攀爬,攥着酒樽的手骨節發白,手的主人眸光陰暗尖銳,神似兇惡的野狼,盯着那名武官,目光幾乎要将對方鑿穿。
那武官臉上的酒氣瞬間消散,他不由得哆嗦,他覺得是喝多了,竟看到林轍的雙眼中閃出森寒的綠光。
楚暄頭皮發麻,心髒都驟停了一下,趁着殿内噤聲之餘站起身,舉起銅樽對衆人笑道:“吾弟不勝酒力,已有些醉态,他自幼氣力過人,酒氣上腦一時失控,吓到各位了。草民自罰一杯,向各位賠個禮。”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衆人聽完他的話,放松了些,但經林轍這一鬧也不敢再議論楚暄,那名武官不滿地暗罵,擡眼想瞪回去,又被林轍的目光逼退。
殿中氛圍更加詭異,衆人皆有些不自然,熊槐酒醒了大半,他早就察覺林轍的不善,本不想與之計較,結果又鬧了這一出,頓時惱火,看着林轍諷刺道:“楚小公子溫文爾雅,怎會有你這種不知禮數的弟弟?聽聞你從軍多年,呵,都傳秦師如虎狼,今日一見便知所言非虛。”
此言一出賓客也跟着起哄,這時子蘭的聲音響起:“父王,方才可是您有些失禮了,楚公子也是有家室的人,您怎可道出那種戲谑之言?”他看了眼楚暄,在熊槐開口前又道,“議人家事本就失禮,父王還聚衆議人妻室,林小公子維護他兄長也是情理之中,還請父王不要怪罪,以免傷了秦楚之間的和氣。”
楚暄向他緻以感謝的目光,心中對此人的好感上升了不少。
這時,張儀站起身,對着熊槐敬酒:“犬子方才失禮,是臣管教不周,臣願自飲三杯賠罪。”
“不必!我自己喝。”林轍用力拔起銅樽,滿上酒站起身,猛灌下三大杯。
熊槐目視着他全部喝下,才擺了擺手:“罷了,寡人也不想因此掃了大家的興緻。”
楚暄心中暗歎,對着熊槐笑道:“王上若有興緻,往後可入秦,我二人攜妻室見您便是。”
熊槐面色緩和了些:“好啊,那到時候可要楚公子親自接待寡人啊。”
楚暄莞爾:“這是自然,王上往後有意入秦,草民定當親自迎接,盡心招待。”
熊槐點頭,心情好了不少:“有你這句話,寡人高興多了,行了行了,大家也别拘着,繼續吃飯吧,一會兒外頭還有煙火呢。”
楚暄見狀,暗松了口氣,背後早已被冷汗浸濕。
宮宴後半場氣氛還算融洽,賓客們也開始起身相互飲酒頌詞,談笑風生,早已忘卻了方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