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客棧的掌櫃名喚馮喜,是張儀安插在楚國的線人。
楚暄在信中将時局告之,讓他奔走齊國在坊間放出“秦軍将舉兵三川,秦王蕩尊王攘夷”的消息,并趕在屈原到達齊國之前将這風聲煽入齊王耳中。
至于這是真是假已無人查證,全憑聽者臆斷。
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真了。
二人在郢都住了一晚,翌日清晨離去,旬日後回到了大梁郊外的客棧。
剛一進門,小谷便興沖沖地迎上來,對二人道:“公子,宮中前日傳來消息,齊國已打消了攻打魏國的念頭,魏王大喜,感念大人救魏國之恩,昨日早朝頒下王書,封大人為丞相!”
楚暄林轍聞言如釋重負,一掃疲憊,露出笑顔。
楚暄趕忙問道:“先生現在在何處?”
“大人此刻已在相府。”小谷早已将房中的行囊整好,隻等二人回來,“魏王本欲賜大人一座嶄新的府邸,但大人稱自己在魏國有一棟舊宅子,将相府設于那處便好,隻是長時間無人居住,有些老舊蒙灰,懇請魏王派些人前去打理一番。魏王同意,大人昨日吩咐若二位公子回大梁,便帶您二位過去。”
楚暄問道:“可是城北西街第三條巷子拐角旁的那座宅子?”
“正是。”小谷好奇,“公子那您知道?”
楚暄點頭:“那是先生入仕前的住所,我們快過去吧。”
三人将行囊搬上馬車,一路上楚暄看着窗外的大梁城,不禁感慨,這是他六歲以後第一次回到故土,看着城郭與街景,陷入回憶。
大梁原名北梁,原屬于楚國,三家分晉之後魏國在伐楚時奪了去,改名為“大梁”。
起初魏國的國都設于安邑,先王魏瑩為實現争霸中原的志向,将都城遷至大梁,并大興土木,擴建大梁城,還在城外開挖鴻溝,開鑿出十數條護城河,故而大梁城航運暢通,商業發達,這也使得魏國經濟位列七雄之首。
如此大動幹戈自然勞民傷财,這也令魏國損耗重大,人力物力用于興修水利,導緻軍力不濟。
魏惠王魏瑩好大喜功,幾次逼走能人異士,占着曆代君王攢下的“家底”使勁兒征讨鄰國,以至于窮兵黩武,位于中原腹地也使得大梁城被四處圍攻,未能開疆拓土反倒被各國喊打喊殺,落得最後進退維谷的下場。
在此期間,秦國因商鞅變法,國力軍力不斷壯大,屢次給予魏國重創,列國也趁此機會落井下石。
嬴驷在位時更是采用了張儀的伐交策略,對魏國恩威并施,玩弄于股掌之中,迫使魏國依附于秦國,自那之後,魏國日漸衰敗,江河日下。
魏國從争霸轉為求安,就算當今魏王有着東山再起之心,也得從養精蓄銳做起。
對于大梁的百姓而言,兵戈止息自然是再好不過,且大梁地處黃河流域,占盡了優勢,農商發達,商旅遍地,可謂是富甲一方,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
不同于楚國的奢靡華貴,大梁城文化底蘊深厚,城中名士雲集,士農工商以士為先,可以說大梁是除了齊國臨淄以外第二個人才濟濟之地,也是大多數名士的誕生之處。
大梁城内多的是出自名門學派,滿腹經綸的士子,生在大梁自幼便會接受禮儀教化,哪怕是貧苦百姓,隻要家中有男丁,即便是傾家蕩産長輩也要将子孫送入學堂。
張儀的祖上是魏國王室偏遠的旁支,到他這一代早已沒落,他自幼好學,時常廢寝忘食,有時為圖方便,看到精彩之處會直接記在衣裾上,買不起絹帛就折竹子刻字,後來他傾盡家底奔赴雲夢山求學,拜入鬼谷子門下。
楚暄的父親與張儀是世交,二人自幼相識,一同長大,兩家隻隔了一條巷子,串門自是不在話下。
及冠後,楚父入宮面聖,因才學過人被魏瑩封作太子太傅,後因病辭官,在自己家中開設學堂,學生中多數為讀不起書的寒門子弟。
窗外的屋舍、樹影快速晃入眼中,兒時的記憶零零散散地在腦中浮現,逐漸拼湊出一幀幀圖景。
馬車停下,楚暄回過神,與林轍下了車,入眼是一座老宅,楚暄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心底萌生出一陣親切感。
眼前的老宅子陳舊,甚至有些寒碜,房梁和門頂的漆脫落的不成樣,頂上的匾額倒是陳新,應是剛挂上沒多久,突兀地懸于門頂,其上墨迹未幹,赫然刻着“相府”二字。
宅子不大,隻有一進,楚暄推開門,隻見三兩仆從正拿着掃帚從偏房走出來,院中幾名仆從修剪着枯枝,掃着滿地的枯枝落葉。
枯葉将地面蓋得厚實,石灰攪着幹硬的泥土倔強地黏在地面上,幾處灰黑色的小土包自地面隆起。
那些仆從穿着魏國的绛紅色宮服,極為刺目,僵硬地打掃着,臉上寫滿了不情願,其中一人被揚起的灰塵嗆得直咳嗽,見楚暄林轍朝院中走來,隻得将臉上的延誤生生壓下。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樹,粗壯的枝幹擋住了天際橘紅色的夕陽,幾片枯葉淅淅瀝瀝地飄落下來,落于樹下人的肩上又被微風拂開。
槐樹下,張儀正負手而立,安靜地望着即将沒入地平線的殘陽,半身沒入樹蔭蒙蔽的陰影中,将本就消瘦的背影削得更加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