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不再上前,靜靜地注視着張儀,難抑的悲痛籠罩在心頭,他再也無法從這個瘦弱的男人身上看到大秦相國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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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做了魏國的丞相。
一行人經過這一年多的奔波,終得安定,隻是這結果與預想的截然不同。
可人生本就如此,世事無常。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張儀如曾經在秦國為相時一般——上早朝、與君王論證、批閱奏折,每日早出晚歸,相府、王宮兩點一線。
饒是如此,他卻沒有過去在秦國為相時的精神抖擻,即便面上依舊雲淡風輕,眉宇間的惆怅卻是徘徊不去。
他時常獨自一人坐于院中的槐樹下,盯着一處出神,眼神呆滞,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任憑楚暄如何叫喚都回不了神。
或許在嬴驷死去的那一刻,張儀也“死去”了。
張儀的身體每況愈下,咳疾反反複複地折磨着他,夜半三更房中時常傳出劇烈的咳嗽聲,将全府上下都驚醒了。
楚暄林轍趕過去,隻見張儀揪着被褥,蜷縮在床上,咳得雙頰充血,拉滿血絲的雙眼直冒淚花,然而府裡的仆役卻置若罔聞,隻有小谷趕了過來,三人輪番照顧了張儀一夜,雞鳴時才睡下,還未睡一個時辰,又趕在卯時入宮朝拜。
這種情形持續了十餘日,張儀的精神日漸萎靡,身形日益消瘦,衣帶漸寬,背脊佝偻,未及知天命已然步入行将就木。
對于這些,魏王派來的仆役們從來不聞不問,他們很好地恪守本分,每日卯時起,亥時睡,面無表情地清掃屋舍,端茶倒水,哪怕深夜動靜再大也絲毫不會破壞這井然有序的作息。
對此,楚暄十分氣惱,可魏王派來的人他也不好将他們轟出去,這些仆從更像是魏王派來監視張儀的,住在這府中每日都能感受到許多雙眼睛掃了來掃去,聽到下房傳來的竊竊私語。
張儀的飲食起居由楚暄、林轍和小谷親自料理,小谷對此極其上心,每日如影随形,夜晚守在張儀的房門外,從未松懈過,這令楚暄感到欣慰。
這數月來,楚暄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世态炎涼,如今張儀雖為魏國的丞相,可天下人皆知他是被新秦王逐出秦國,淪落于此,可謂是虎落平陽。
對于他的遭遇有人感到唏噓,更多人則是冷嘲熱諷,隻覺得喜聞樂見。
趨炎附勢之人常有,得勢時誰見了都卑躬屈膝,百般奉承,生怕你受了半點委屈,失勢時誰都想踩上一腳,或是冷淡疏離,避而遠之。
相府外頭隔三差五迎來一輛闊氣的馬車,車夫将一箱箱奏折擡進書房,看得楚暄林轍二人目瞪口呆,為此張儀不得不連夜批閱奏折,如此一來病情又加重了。
楚暄實在看不下去,攬了大半,每日紮根在書房,一坐便到夜半三更。
這些奏章的内容又臭又長,有的是長篇大段文绉绉的溢美之言,辭藻華麗,穿插着孔孟君主仁愛學說,隻為了引出一句:近來封地開源大,懇請魏王增收稅賦,擴充自己的地皮。
有的論天論地論國運,扯出一堆三皇五帝,陰陽五行學說,以求魏王撥點經費搭建高台,供陰陽師祭天地,拜鬼神。
還有些溜須拍馬的大臣稱自己夜觀星象,見南邊山頭紫氣缭繞,乃祥瑞之兆,又請大師掐指一算,稱南山将有神鹿出沒,故而上書告知魏王,須大興土木在南山建離宮,設獵場,逐神鹿而射之。
諸如此類的離譜奏折在書房中疊成了幾座小山,那些誇張生動的言語看得楚暄哭笑不得,到得最後全作故事來看,随意批閱幾句便扔到一旁,由林轍幫忙整理。
在這過程中,楚暄未從中看到任何經世言論,回想當年在秦國相府所見的奏章,數量雖與此相差不二,内容上卻是霄壤之别,也難怪魏國的賢才全都赴秦國謀求仕途發展,就魏國這種朝堂風氣,來十個商君變法都無濟于事。
魏國沒有秦國那般渴望發展,此時的魏國也不似魏文侯時期的鼎盛,如今的魏國不過是齊、楚、秦三國之間鬥争的工具,哪邊強大就往哪邊倒,且魏國朝堂權貴壟斷,張儀雖為丞相,話語權還不如一個上大夫。
魏王和宗親貴族們樂于将資金用在虛于浮華之物上,以便于填充門面,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魏王和權貴們樂得如此,即便有賢臣不願意或看不慣,也無力反駁。
如此朝堂風氣也難怪魏國無法發展,數年前魏嗣剛繼位時,孟子入宮與其談經論道,聊國事國運,出來時臉色難看,連聲歎氣搖頭,隻道出一句:“望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對于如此評價,魏嗣倒也不放心上,他剛繼位時與義渠聯合攻秦,卻大敗收場,自那之後就再無強國之心,諸事交予朝中大臣料理,每日退朝後就到王宮後院賞花聽曲兒,各色妃嫔輪番伺候,常在宮中設宴,或同王親貴胄們到郊外遊獵,日子過得滋潤快活。
楚暄憶起當年在秦國,嬴驷成日坐于政事堂中批閱奏章,凡事親力親為,與朝中重臣徹夜論政,以求富國強兵,開創霸業。
而魏嗣卻是一副高枕無憂的姿态,将奏章全部丢給張儀料理,自己遊山玩水,享樂無度。
楚暄心中明白,魏國不是秦國,魏嗣也不是嬴驷,如今自己身在魏國,即便有諸多的遺憾和不滿都隻能接受現實。
山東列國大多如此,隻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身處這般環境中,想到這些,楚暄不禁怅然,對自己的未來和入仕之心又增添了幾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