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國到魏國的種種遭遇,來回也折騰了數月,如今終于安穩了,生活逐漸歸于平靜。
轉眼間二人在魏國度過了一年,這一年裡楚暄和林轍每日卯時上朝,兩兄弟成了魏國朝廷中最年輕的官員。
退朝後二人前往東宮,楚暄陪魏遫讀完書,林轍再教他練武,在他們練武的時間裡,楚暄履行自己的另一個職責——尚書。
尚書一職乃少府下設,少府是以助君王料理國家财政為主,魏國境内各地方财政奏章與文書都将送往少府,尚書則是審閱這些奏章,但無權參與政務,審閱無誤才将奏章或文書遞交給君王,因此楚暄每日審閱好奏章後再将其分門别類,最後再彙總給須賈,由須賈上繳給魏王。
休沐時楚暄會到藏書閣看書,魏王宮的藏書閣比之秦國大了近三倍,藏書更豐富,有從上古時期記載奇邪怪治的書文到殷商時期的鬼神學,還有諸多諸子百家典籍的彙總,内容也更詳盡完整,楚暄心中感歎魏國不愧為中原腹地,這一點别國确實是不可比拟的。
二人過上了清閑的小日子,林轍保持着過去在軍營中的習慣,每日無論刮風下雨,都會在卯時醒,到院中晨練,而楚暄若是不早朝便一覺睡到自然醒,醒時林轍早已晨練完,并備好了早餐。
如今宅中隻剩他們二人,凡事都要親力親為,相較于從小就被伺候着長大的楚暄,林轍在生活上比他有經驗得多,家中的飲食起居,大小事宜大多由林轍主掌,楚暄偶爾也想跟着做,總被林轍制止住,尤其是做飯這件事,然而被制止久了楚暄心生不滿。
某日楚暄趁着林轍外出采買,溜進廚房想煲個魚湯,結果魚湯沒煲成,險些把廚房給燒着了,好在林轍及時趕回來滅了火。
看着滿目狼藉的廚房、半死不活在竈台上跳脫的鯉魚和被熏得灰頭土臉傻站在一旁的哥哥,林轍隻覺得好笑又無奈,幫楚暄把臉擦幹淨,又收拾好一切後手把手教他做菜。
在這之後楚暄想做菜林轍沒有再制止過,而是率先把食材準備好,讓“活物”先成“死物”後再交由他大展拳腳。
魏嗣先時送了一匹白馬,家裡多了一隻“活物”倒是讓兩人住的宅子熱鬧了許多,林轍愛馬,糧草和清洗都是他做主,楚暄也喜歡這匹白馬,因它生得漂亮,身材高大,毛發柔順,但是他有些不敢獨自接觸,隻有林轍在身邊他才敢上前撫摸。
其實很早以前楚暄就萌生出學騎馬的念頭了,馬術本就屬于六藝之一,奈何過去父親不會,沒人教過他,張儀後來忙于出使列國,而林轍成日泡在軍營中,二者都沒時間教他,楚暄也就識相地不提此事,可他不想一輩子都由别人載着,如今得了機會,身邊不僅有馬更有一個騎射高手,便拽着林轍讓他教自己。
林轍自是沒什麼意見,隻告訴他騎馬很辛苦,楚暄卻不以為然,說自己能吃苦,而剛開始學的那幾日,光是上馬楚暄都學了大半天,最初林轍帶着楚暄在院中簡單地來回走,後來二人又到城郊外一片廣闊的草場跑馬,才跑半個時辰楚暄的腰都颠麻了,當晚□□的皮被磨破了,又痛又尴尬,林轍幫他上藥見他羞赧忍不住笑了,被楚暄瞪了幾眼才止住。
一回生二回熟,漸漸地楚暄也上道了。
陽春三月,春寒料峭,風中灌注着寒涼。
二人共乘一騎來到大梁城郊外的草場,這兒本是當地鄉民放牧的草場,眼下雪水未褪盡,草場廣無人煙,春風拂坪,綠草遍野随風搖曳,放眼望去是宏闊的碧色波濤,泛起層層漣漪,空氣間飄着冰雪清洌的氣息,混雜了草木的清香。
楚暄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從林轍手中奪過缰繩:“我來吧。”
林轍從背後擁着他,将缰繩套在他的四指上:“哥哥還記得怎麼騎嗎?”
“記得,這次你别牽缰繩了,我自己來。”
去年冬天,楚暄在林轍的教導下摸透了馭馬之術,後因凜冬白雪連連,騎馬一事便擱置了,現已有數月未習練,眼下憑借着記憶和感覺控馬。
林轍笑着點頭,雙臂卻是緊摟着楚暄的腰。
楚暄握緊缰繩,雙腳用力夾馬腹,縱馬向前狂奔去。
馬兒馳騁在廣袤的原野,蹄下蹚過青草連成的波濤,猶如一葉扁舟遊于碧浪之上,天朗氣清,蒼穹蔚蔚,遠山連綿,橫黛千裡,于雲霧中若隐若現,朦胧若青煙。
天地之廣袤,曠野之遼闊,一騎單騎入其間,千山指引,長風為伴,白駒迅猛矯健,四蹄踢踏着草野,如蒼鷹掠過碧浪,展翅拔向青天。
“駕!”楚暄頓感心胸開闊,暢快無比,冬日在家中待的時間長了,他早就悶壞了,騎馬這事兒很是讓人上瘾,起初會恐懼,漸漸地上道之後就越發難收,馬背上的人是掌控者,縱馬馳騁時好像能融入風中,潇灑自由。
楚暄揮起長鞭抽于馬臀上,清亮的鞭聲與駿馬嘹亮的長鳴向八方蕩開,逐漸化入虛空,亦将郁結于心中的煩悶打得消散。
有一瞬間他突然憶起多年前,二人與嬴钰在鹹陽城郊外賽馬的場景,彼時的意氣風發,曾于天地曠野間立下宣言:
“阿轍!你我二人長大後一文一武,你縱橫沙場,大殺四方,我于廟堂之上指點江山,籌謀天下,為大秦開疆拓土,蕩平八方!終有一日定能天下歸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而如今,時過境遷,一切業已物是人非,唯有這天地自然永不變化。
楚暄有些失神,不禁心生傷感,亦感慨這大千世界中,衆生萬物是如此的渺小,似蜉蝣生于天地,米粟落于滄海。
悲歡離合,生靈腐朽,于這天地間,不過須臾。
——
這一年中原各國戰火停息,除卻南邊的楚國與越國出現了糾葛,二國在越地打起了戰,好在越地與大梁相距甚遠,大梁的百姓不受影響。
又是一年冬季,天寒地凍,卯時衆官員拖着半夢半醒的身軀磨磨蹭蹭地上朝,人雖站齊了,卻是個個困頓不堪,哈欠連天,有幾個大膽地甚至打起了瞌睡。
魏嗣窩在龍椅上,挨着邊上的炭盆,努力撐着厚重的眼皮,魏國官袍是绛紅色,頭頂的黑色官帽蓋住了朝臣們的大半張臉。
從上往下望去黑壓壓的一片,看得魏嗣覺得眼花,他聽着底下的老臣挨個兒上前照本宣科地誦讀手中的笏,或許是年事已高,中氣不足,那老大臣念得極慢,這些長篇累牍的枯燥公文簡直有催眠的功效。
文武百官在其熏陶下個個都開始神遊太虛,連魏嗣都目光渙散,連打了無數個哈欠,人雖坐在龍騎上,心早已不在此處。
在魏國早朝上日複一日地聽着這些冗長又建樹不多的内容,其中還摻雜着阿谀奉承的溢美之辭,楚暄也開始晃神。
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恍惚間他的眼中出現了身穿玄色王袍,端坐于龍椅上肅穆的嬴驷,身旁站着以張儀和司馬錯為首的文臣武将,張儀和司馬錯正因是攻戰鄰邦還是開疆拓土展開激烈的辯論,底下朝臣們也沒閑着,衆人對二人的計策各抒己見,整個朝堂都燃着昂揚的鬥志,王座上嬴驷看着衆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目光閃爍着贊許和認可的光芒。
再一眨眼,所有的畫面都像是雲煙一般散開,眼前隻有一衆绛紅官袍的魏廷官員,王座上是半倚着身子,仿佛又矮了些許,正打着哈欠的魏嗣,以及正廳中仍舊慢悠悠念着公文的貴族老臣。
楚暄心裡驟然空了一片,神色茫然,這滋味很不好受,說不清是失落抑或空乏,就是一種重度的落差感。
這樣的感覺不止一次,有時楚暄在房中看書,林轍在飄雪的庭院中練武,他放下書望着窗外的林轍,回想起了兒時林轍剛從軍,總是卯時出門,亥時回來。
回憶得正出神,一枚雪花被風吹入窗内,悠悠蕩蕩落在他的掌心,他看着雪花交織的紋路發起呆來,過往的回憶在腦海中湧現,如這些細碎的冰紋一般不斷交織着,形成一幅幅畫面,含糊若夢境。
他曾置身于這樣的夢境之中卻在某一刻将他從這夢境中無情地抽離,讓他回到了殘酷的現實。
楚暄清醒過來,手中的雪花早已化成水珠,回憶也逐漸從他腦海中流失,越發的不真切,一陣強烈的失望在身體中蔓延,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大半。
這莫名生出的情緒讓楚暄感到恐慌,可又像是一種弦外之音,是特意前來告訴他什麼的。
我真的要一直待在這裡嗎?
腦中倏然蹦出一個聲音,楚暄愣住,一眨眼,再度環顧此刻身處的魏國朝堂,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局外人,和這裡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人雖在此處,心卻不是。
倘若要融入這裡,是不是也要變得和這些官員一樣麻木不仁?
此刻一名文官正誦讀着什麼,隻見他嬉笑着一臉奉承地大力誇贊魏嗣英明神武,身後的官員也僅是瞟了他一眼,像是早已習慣此人的話術,必要時還會配合地點兩下頭。
楚暄默默聽着,自認說不出那些奉承的話,也做不到去恭維這些權貴,更無法讓内心妥協于這般的安逸,可是再這樣下去,自己好像也要被同化了。
相比于過去在秦國,這一年中對入仕和功名的渴望已不如之前強烈,他還那麼年輕,卻在這裡日複一日地重複着相同的事,往後的人生亦是如此,好像能一眼望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