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公事繁冗,少府每天都能收到各地縣令寄來的長篇累牍的折子。
或許是暴雪的緣故,各地的收成都較為慘淡,光是發糧赈災已讓朝中官員乃至魏王魏嗣都吃不飽肚子了,原本每日兩頓的肉食變為一頓。
有地方百姓臨山而住,房屋被山上滑落下的積雪壓塌了,叫苦不疊,帶着一家老小睡到縣令門口,成日在門外求朝廷修葺。
縣令被吵得瀕臨崩潰,天天寫折子送往大梁城少府内。
這些折子不僅記錄了每日百姓的行為,還寫了他内心的變化,書寫了憂國憂民之心還将三皇五帝、堯舜禹等都搬了出來,言辭之生動不亞于民間話本,楚暄每日都看得樂,覺得此人做個縣令可惜了,應當入小說家,若是當個史官指不定能讓後世之人對前朝曆史手不釋卷。
起初須賈隻三言兩語打發了,讓縣令自己撥點款好生安頓這些無家可歸的百姓,實在不行就先安置到自己家中,但那縣令稱自己已然撥款了,最初也隻有一家,誰知三日後半個村的人都來了,都說自己的房屋被暴雪破壞,他實在沒法管了,最後說這事兒若是朝中不管他便辭官,也到少府門口哭去。
須賈無奈,才将此事上奏魏嗣,魏嗣讓少府内官員們一同集資幫助百姓修建屋舍。
這些都還算小事,最令人頭疼的是靠近黃河一帶的幾個縣的縣令稱當地的百姓大面積罷工,農民棄田不耕,在家中閉門不出,任官員如何勸導,恩威并施都無濟于事。
這件事引起了朝廷的關注,據雍丘縣的縣令稱近年來當地的收成差,産糧少,百姓嫌勞作量大,産出的糧食都不夠自給自足還要按比例上繳給國家,一家老小餓着肚子幹活,每月月末還需繳納田稅,賦稅壓力大,入不敷出難以生活,便用罷工的行為來反抗。
魏嗣得知後很生氣,在早朝上鐵青着臉,認為雍丘的百姓不知輕重,現如今各國戰事不斷,一觸即發,收稅是用以填充國庫,以防戰時無财力支撐。
且考慮到災年不利,已用平籴法分發糧食,供給百姓飲食,如今别說是個地方百姓,就連魏嗣自己都未能頓頓飽腹,這些百姓還嫌給得太少,不耕作,彼時要是打起戰,國中無糧食,軍中無糧饷,如何抵禦外敵?
“啟禀王上,臣以為百姓之所以不耕作并非全因糧食不足以果腹,更多是因賦稅而起。”楚暄站出來為雍丘的百姓們說話,這件事他在少府已經關注許久,對于雍丘送來折子的内容他從頭到尾地分析過去,裡面并未過多提及百姓嫌朝廷分發的糧食少,更多是覺得賦稅壓力大。
雍丘地處黃河中下遊,其地勢為黃河沖積扇平原,這種地勢按理來說是極易耕種的。
雍丘西高東低,黃河水自西向下流入土壤使得土壤肥沃,且當地日照充足,土地面積廣,在過去的幾年中雍丘上貢的糧食相較于其他縣都算多了。
但這種沖積扇地脈在災年卻是被破壞得最為嚴重,特别是暴雪和洪澇時期,因當地土壤濕潤,水分多,遇到極寒時最易凝成凍土,加上被暴雪覆蓋,土地根本無法種植。
春天天氣回暖,雪開始化了,農民們原本以為可以開始耕種,卻不承想上遊的黃河因冰雪消融水位上漲,河水自西向東流沖刷了諸多土壤,水土流失嚴重,春季降雨頻繁,大多在夜間,一些被積雪覆蓋少的土地原本都插上了苗,卻在一夜之間被雨水和黃河的流水沖刷得連根都不剩了。
如此一來能吃的糧食就少了,供不應求,市面上的糧價從而被擡高,當地百姓買不起糧食,生活艱苦,卻還要負擔田稅、戶稅、田租等,祭祀也需要開銷,百姓開支大,收入少,這才是入不敷出的根本原因,因此應當把重點放在解決經濟上,盡可能減少百姓的開支。
“臣以為應當減少百姓的賦稅,嚴查地方官吏對百姓重複征稅、公飽私囊的行為。”楚暄說完和須賈互看了一眼,須賈從袖袋中取出一份折子。
這幾日少府讓禦史下至各地監察,結果發現一些地方的官員竟對百姓重複征收田稅,再将這些錢财放入自己的口袋中,這些官吏的名字都被記錄在冊。
須賈将這份名單上呈于魏嗣,魏嗣看了以後,面色越發的暗沉,特别是其中還有他熟悉的世族,他擡眼掃了下底下的官員,特别在那幾個心虛瑟縮在人群中的幾名官吏上停留了些許。
“此事朕已知曉,傳令下去,将名單上的官員盡數革職,杖一百,私吞的稅賦按照原先的三倍償還百姓。至于家中在朝為官者……”魏嗣的目光打在個别朝臣的臉上,冷聲道,“盡數降職三級,罰半年俸祿。”
發落完畢後,魏嗣對須賈和楚暄道:“少府與各地方監察在此事上有功,賞!”
“謝王上!”少府内各官員一同謝恩。
“王上,臣願将賞賜盡數用于赈濟百姓。”楚暄開口。
魏嗣笑了笑,心情緩和了許多:“楚尚書有愛民之心,朕很欣慰,就按你說的辦吧。”
“王上,依臣之見,即便是填補了這部分賦稅還不足以赈濟所有的百姓。”楚暄仍保持着上奏的姿勢,“臣有一個提議或可增補國庫的錢财。”
魏嗣點頭:“你說。”
“眼下國庫吃緊,主要是開支過大所緻,臣這些時日和須大人查閱了近幾年的開支和各地的上計書,發現除了将錢财用于兵力、日常飲食、修葺城樓和祭祀外,有一大部分的開支是花在建陰陽觀和祭仙台上。”
所謂的“陰陽觀”是魏國用于祭祀、煉丹藥的場所,類似于道觀和廟宇。
這幾年魏國用入了大批方士和陰陽家的人在國中大肆傳播陰陽五行學說,他們稱自己可以觀日星象緯推算國運,敬順昊天以求國祚綿長。
這些陰陽家的弟子們在魏惠王時期就倍受重視,前丞相惠施也崇尚陰陽學派,惠王魏瑩對這些學說也極具興趣,于是撥出大量的錢财在國内建陰陽觀和祭仙台,方便陰陽家們在觀中修習。
方士們會定期為魏瑩煉制強身健骨延年益壽的丹藥,魏瑩在魏國曆代君王中可謂是壽命最長的了,享年八十有餘,甚至還熬死了兩任秦國國君,朝中人都認為或許是因為吃了這些丹藥的緣故,于是到了魏嗣繼位時,陰陽家仍是頗受重視,在國師的提議下魏嗣又下令修建了十多座陰陽觀,最大的達到了五進,其規模甚至超過了王室之人的府邸,魏嗣每月都會沐浴齋戒到祭仙台上靜坐七日之久。
陰陽家每日都會觀測天象來推斷氣候和當年的收成,但去年觀測卻失靈了,年前那場暴雪竟未被測出,導緻各地雪患成災,當朝太師認為這是天公大怒,懲戒國中的不敬者和對神明理解疏忽者,于是要求各地增加祭祀錢财和糧食,還要增加陰陽觀的數量,幾經商讨過後魏嗣同意再建五個大規模的宮觀,這邊要投入大量的錢财。
“臣認為若是能減少建造陰陽觀,将這些錢省下來,國庫就不至于……”
“胡鬧!”年過六旬的老太師站了出來,厲聲打斷了楚暄的提議,“祭天地之事豈是兒戲?修建陰陽觀正是為了順敬上蒼以表我等誠心,祈求上天庇佑我大魏繁榮昌盛,這可是老臣與國師們問過神明後做出的決定,楚尚書年紀輕輕,思慮不周老臣可以理解,但說話還是得有個輕重。”
“就是就是。”底下幾個因少府調查剝削百姓而受牽連降職的官吏們見勢開始起哄。
魏嗣沉默無言,須賈瞟了楚暄一眼,二人都不急于表态。
楚暄在心中翻白眼,他始終覺得那些所謂的天災不過是自然現象,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與其建造陰陽觀勞民傷财來祈求上蒼庇佑,不如體恤百姓,安國富民,更容易感動上蒼,使得國祚綿長。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天下當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君主一人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