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獨自一人從越人的村子處回到大梁,直奔議政堂。
魏嗣正煩着,早朝過後他聽丞相魏齊說齊國新王田地對齊魏結盟一事态度模糊,因當初秦魏結盟時在秦楚之戰,齊國大将匡章率軍援助楚國時和秦魏聯軍打了一仗,匡章大敗,秦魏聯軍直将齊軍逼退到濮水之上,這件事令新齊王田地很是不滿,他對魏國使臣說除非魏國願表誠意贈一座城池給齊國,否則齊魏結盟之事暫緩。、
這提議簡直是獅子大開口,魏嗣聽聞後氣得面色鐵青,不住暗諷這新齊王簡直荒謬,王位上屁股都還沒坐熱胃口倒是不小。
當年魏嗣與秦國結盟秦國好歹還送了幾座城池給魏國以表連橫誠意,如今這齊國反倒要魏國割地求盟了,這不是明擺着羞辱魏國嗎?
魏嗣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疼不已,但也怪王城大梁處于中原腹地,不得不與鄰國交涉。
大梁城地理位置使得結盟成了魏國當下的生存之道,若是用得好可與大國一同威震四海,可弄不好必将腹背受敵。
“禀王上。”宮侍站于門外禀告:“楚大人求見。”
魏嗣聞言皺眉,像是早已料到楚暄會來找自己,略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告訴他朕今日沒空,有事改日再議。”
“是。”宮侍退下,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又回到門外,語氣中透着無奈,“禀王上,楚大人說有要事與您相商,今日若是不說完便不走了。”
魏嗣想翻白眼,但礙于君王氣度即便不滿也需端着,沉思少頃他長籲一氣,點頭道:“罷了,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楚暄快步踏入議政堂,眉目間的怒火燒光了本該遵循的君臣禮數,他徑自走到台階下,開門見山地質問道:“為什麼讓那些越人參軍?他們剛因戰火失去了家園,心中對戰争有陰影,且有的人還受過傷行動不便,他們也沒受過正規的訓練,豈能上陣殺敵沖鋒陷陣?”
魏嗣隻掃了他一眼,繼而翻閱手中的折子,眼皮都不待擡一下,嘴上說:“‘寓農于兵’是魏國的規矩,魏國不養閑人。”
在魏國農民春夏秋要耕作,冬日農閑則需練兵,這便是“寓農于兵”。
自吳起在魏國改革軍制後,步兵成了主要戰力。而步兵大多由農民充當,這樣既保證了生産,軍事實力也不落下。
當然,農民也不是無償從軍的,軍營中包吃包住,月末還會發俸祿,也會減少徭役,若是能立下軍功封了賞,一家老小吃住不愁,軍中士兵還有得軍職,這就如同寒門士子入朝為官光宗耀祖一般。
這本是件好事,但越人們此番從軍僅數月,連刀槍都使不清楚,讓他們上戰場完全就是湊數陷陣,更何況他們還沒魏國的戶籍即便立下軍功也不得封賞。
“規矩?那得是魏國人才遵循的規矩。”楚暄覺得可笑,“可他們并沒有魏國的戶籍,王上卻拿魏國的規矩去要求他們?”
“他們所處的那片地屬國道,乃韓魏齊三國接壤之地,并非魏國境地怎能入戶籍?”魏嗣放下手中的書簡,坐直了身子,對上楚暄淩厲的目光,冷聲道:“朕供他們吃住之地已是恩賜,那些越人吃朕的住朕的,當然要報答朕。
國有難需兵力,從軍上陣殺敵是他們應盡的義務,怎還可奢求别的?朕救濟他們定是要為朕所用的。
楚尚書你有心系蒼生之心是好事,但也是年少輕狂,太過天真,你可知如今魏國的财力有限,國中的百姓還餓着肚子,軍隊還需要定期填充糧饷,若是一味地救濟流民,那魏國自己的百姓該當如何?”
魏嗣看着他,冷笑一聲:“如今這世道刀兵連綿,戰火不斷,一打仗就會有流民,怎麼救?如何救得完?你楚尚書能說會道又心系百姓,你怎麼不自己救濟?畢竟最初承諾他們住處的人是你不是朕。”
楚暄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魏嗣,對他最後所說簡直不可置信,當初他與魏嗣說流民們可以開墾荒地提高産糧時魏嗣可是大為歡喜,還說這是山神恩賜,那些流民是山神派來共興魏國的,他會将他們當作自己的子民看待,還誇贊楚暄之舉是為施行仁道,在朝中大加贊許。
可今日之言仿佛魏嗣從頭到尾就沒把越人當回事,甚至他之前的話都像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魏嗣冷笑,故作悲憫地輕歎一口氣:“要怪就怪這殘酷的世道,要怪就怪這衆生生逢亂世。”
“那就想辦法去改變!”楚暄目光堅毅,似是有星火在眸間跳動,說出的話字字铿锵,“去統一天下結束這個亂世!”
“改變?”魏嗣失笑,“這世道都亂了數百年了,豈是你說改變就能改變的?楚尚書你太年輕了,未經世事所思所想都過于理想,你以為推行個變法就能改變目前的局面?那些變法的人最後如何了?李愧、商鞅、吳起哪一個是善終的?包括你的老師張子,曾經名震四海的謀士,最終不也落得被秦國驅逐的下場。若非朕你們如今還有容身之所?法家的激進、縱橫的進取終将害了你們,這世道并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撼動,需要人情共助,你特立獨行憑一己之力與衆人做對抗,這就是以卵擊石,終将粉身碎骨!”
魏嗣歎氣:“王道治國講究的是制衡,隻有平衡各方勢力才能走得長遠,你們這些臣子哪一個能體會到朕的良苦用心?”
楚暄義正詞嚴地反駁,聲音也逐漸擡高:“正是因為有李愧、吳起、商鞅等人的存在,國家才會發展,他們入朝為官的那些年哪個國家不是國力大增?隻是後來的王侯們沒有堅持。如今秦國之所以能成為強秦,正因君王繼續用商君變法。
這些謀臣的‘進取’是在堅持自己的信仰,實現心中的理想!哪怕與世人抗衡到底他們也不在意,至少他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變法,對得起賞識他們的賢君,也對得起來這世間走一遭的短短數十年。若是總擔心後果一味地逃避不去做,即便活着享受榮華富貴,也不過是苟活于世!”
說完這些楚暄心中暢快不已,也越發通透了。
這話直接擊中魏嗣的内心,仿若有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臉上,令他羞愧難當,一時間都有些懵了,回過神後憤怒無比,頓時勃然大怒:“你這麼喜歡秦國不如即刻去秦國!魏國有魏國的規矩,你生在魏國就要守魏國的規矩。楚尚書莫不是在秦國待了十數年連哪兒是自己的母國都忘了吧?”
楚暄冷哼一聲。
“你們這些士子學了一身本事,滿腹經綸卻隻想着自己功成名就,哪一個真的想過為故國效力?”魏嗣氣得渾身發抖,準備下逐客令,不再與之争論。
他平複了心情,端坐後肅然下令:“楚尚書思想不端,目無尊卑以下犯上,恐無能再教導太子,朕今日要撤了你這太子太傅之職!另外,楚尚書年紀輕輕,心浮氣躁,朕罰你回去抄寫魏國的律令和史冊,再将《禮記》和《尚書》統統抄一遍,好好熟悉一下禮節和魏國的規矩!”
——
從議政堂回來,楚暄徹底心寒了,對魏王失望透頂,他不在乎自己是太子太傅還是尚書,他是對這個國家和君王的所作所為徹底失望,他當然知道魏國是自己的母國,若非救治不得又何故去往他鄉?倘若執意在此處,那豈不是要做第二個屈原?
楚暄開始理解屈原,也深刻體會他是在何種處境和心境下寫出那些辭賦來表達内心的愁苦。然而那些詩詞卻成了楚國貴族們享樂的樂曲,即便衆人都能滿口吟唱,又有幾個人能真的理解屈原的良苦用心?
但魏嗣今日說得有一點沒錯,讓越人落得今日下場的是這個分崩離析的世道。
這亂世不終結就有無數犧牲的人民、死于戰場的兵士、流離失所承受喪親之痛的百姓……這世間戰火連年,天下人民都不得安生,哪怕是眼前列國相安無事也不過是短暫的太平,這種太平沒有任何意義。
若有一國能統一這天下,才能徹底結束這亂世,可是這個國家不是魏國,或者說不是現在的魏國。
但……魏嗣今日的話其實也給楚暄内心帶來了波瀾,真的會有這樣的國家和君主可以做到統一天下嗎?
還是說自己的想法确實太過天真了?
楚暄一怔,陡然間心生恐懼,他竟開始質疑自己了?
楚暄蓦地清醒,搖了搖頭長呼一口氣,從王宮回來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房中,此刻突然起身走到木櫃前,從中取出一個黑色木盒,正是裝有嬴驷信件的木盒,每次迷茫煩悶時他便會反複地看這些信,這幾乎成了一種本能,好像看着它們曾經在秦國的生活才是真實存在的,它們的存在像是一根無形的絲線,牽起了過往的記憶和如今的一切。
“有些事……先生已經無力完成了……或許要靠你們了……”
楚暄讀着信,又想到這句話,這話在腦中回蕩着,他突然覺得頭很疼,但這種疼痛反倒像是一種鞭策,每一陣的疼痛都讓他清醒一分,卻也痛苦一分。
或許是今日所遭受過多的刺激,此刻他想起了張儀對自己多年來的栽培,父親幼時的教導,還有曾經的自己——那個一心要成為縱橫家,要将張儀的縱橫權術發揚下去的傲氣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