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亂世紛争不斷,習劍者比比皆是,然世人嘲諷庶人劍者,追求諸侯劍者,卻難見有人可達天子劍之境界。”
周先生提劍走到二人跟前,歸劍入鞘,擦了擦額間的汗水,繼續道:“諸侯劍者以智勇之士為鋒,以賢良之士為脊,以忠聖之士為镡,以豪傑之士為鋏,但這總歸是依托于外物,雖位高權重卻需載體加持,并不能達到逍遙之境。”
說話間,三人走到石案邊,楚暄為周先生倒了杯茶,遞給他:“于世間衆人而言能至諸侯劍之境已是上上層,位高權重者也易迷失心智,以至于步入萬劫不複之境。世人多能做到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已是不易。”
周先生點頭:“然諸侯劍亦可轉為天子劍。這三種境界無關乎持劍之人是何身份,而是持劍者心之意境。即便是君王,若其不仁,濫用武力權力滋生事端,亦會淪為‘庶人之劍’的地步。”
“若是向上,與天下萬民同悲喜,置自身于無我之境,萬物處事歸于本心,超越陰陽,免于物累,便可抵達天子劍之境界。”
“天子劍以燕溪、石城為鋒,泰山為刃,晉衛為脊,周宋為镡,韓魏為鋏。開以陰陽,行以秋冬,持以春夏,彙萬物之妙,通萬物之性,山石草木,落葉飛花,斜風細雨盡攬其中。天子之劍無以為策,而使天下各安其位,無固定形态可變化無常卻不失本心,達到此境者可作天下共主。這便是乾卦所言——用九,群龍無首。”
“與物俱化,萬象歸一,便能所向披靡。如今這世道正需要一名可以持天子劍者來平息烽火狼煙的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楚暄接道:“所以并非持湛盧者可以做天子,而是具有天下共主之質者才會被湛盧選擇。”
“正是如此。”周先生看着他笑道:“楚公子,這便是你想要的答案。”
楚暄豁然開朗,對周先生行禮:“晚輩已知曉如何行事,謝先生開導!”
“這兩個月經曆了不少事吧?”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此番前來想必是與老朽道别的。”
“先生知道?”楚暄一頓,壓低聲音,“還是說這件事已然傳開?”
周先生含笑搖頭:“不曾。”
楚暄松了口氣,想到嬴蕩的死他仍覺得不可思議,心中茫然,猶豫片刻後問道:“先生,您……是不是會算命?就像您之前說的,一切自有安排……”
“算命?”周先生哈哈大笑,擺擺手,“老朽可不會這些,這不過是因果所緻。”
“而且有些事對旁人來說無關緊要就不覺得是大事,但對你而言是至關重要時便會覺得這是天意。人隻有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才能做出正确的選擇。”
楚暄聞言點頭,醍醐灌頂,他突然憶起多年前自己和嬴稷說過的話:
“天生萬民,必授之職,有人善文韬,有人善武略,衆生皆有不同,但總歸是各有所長,你隻是還未發現自己所擅長之處,何必妄自菲薄?”
“習武之人無法治國,帝王之才也不會輕易被埋沒。”周先生擡眼,迥然的目光凝視着二人,正色道:“生來屬于沙場的人絕不可被禁锢在高牆之中,鲲鵬能展翅高飛,扶搖直上九萬裡,就做不了池中之物。”
“楚公子,老朽上次問過你,何為自然?如何順應本心?歸根結底也是因果所緻。有些路即便是一時走錯了,最終都會迷途知返,回到正确的位置,你可以稱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可以說是順應本心。”
“這世間并無絕對的是非對錯,不過是求一個問心無愧。如今你已知曉前方的道路,便放手去做吧!”
“我明白了!”楚暄起身對着周先生作揖,林轍見狀也起身行禮,“這段時間承蒙先生教誨,我二人感激不盡!定不負莊子所望!”
“嚯。”莊子面露驚色,卻又像在意料之中,朗聲大笑着上前将二人扶起,“并非不負老朽所望,而是别負了自己的内心。”
他拿起石案上的湛盧,拿到林轍跟前,“這劍就交由林公子保管了。”
“啊?”林轍一愣,立刻搖頭回絕道:“晚輩劍術不精,不配擁有此劍,何況先生方才說這劍應是由身負天子之質者所用……”
莊子撲哧一笑:“既是你取得了湛盧,便說明你有這資質,至于是何原因。”他轉向楚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林轍說:“那便要問問你那顆赤子之心。”
“先生讓你收你便收下吧。”楚暄看着仍一頭霧水的林轍,将劍交于他手中。
“哦,好。”林轍也不再多言,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還是很喜歡這把劍的。
楚暄道:“先生,晚輩臨走前還有一事想請教您。”
莊子:“楚公子請講。”
“道家總說‘無為而治’,可‘無為’并不就是什麼都不做嗎?那樣如何治國?如何進步?”
“大家都不作為?楚公子覺得人真的能做到不作為嗎?”莊子笑道:“不作為本身就不容易,人有貪、癡、嗔,在做抉擇時時常受這些念想左右,世人對金錢、名利真的能做到拱手相讓不争不搶嗎?若是如此世間就不會出現兵家、縱橫家。
都說兵者詭道,縱橫家能左右他人心智非正道之術,可若非人心不純,易受名利所誘惑,又怎會中了這些計謀?”
“人心易變,人性複雜,接觸得越多欲望就越大。‘無為’于世人而言太難實現,大部分人隻知其字面的意思,卻不知曉其中深意,便拿‘無為’作為逃避困難的借口,真正明白其中道理的并持有赤子之心的人少之又少。”
莊子對楚暄說道:“楚公子若是真的想體會其中深意,那便先‘有為’吧。”
“晚輩明白了。”楚暄心中泛起不舍,輕歎一聲,“此去一别不知何時還能與先生相見?”
“等此間事了可歸往山中,老朽在此等候。”
莊子暢然笑道:“相逢既是緣,聚散離合,潮起潮落,世間萬物都在不斷地變化,循環往複。驟雨狂風終将止息,天下亂世必将止于一人之手,但切記量力而行,随遇而安,做到無愧于心,無愧于己。”
蒼老沉穩的話音仿若定入心中的弦音,若鐘聲鳴響回蕩在二人耳畔,山風吹拂将這話音送往曠谷深山、江河湖海,回蕩于神州大地之上。
天下的棋局将在這一刻重置。
莊子目送二人離去,看着不斷消失于視線,隐沒于山間雲霧中的背影,身後渾厚純淨的老者聲音拉回來了他的思緒:
“莊子看來很是不舍,不如将其歸入門下好生栽培?”
不知何時石案邊坐了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山風拂過白衣勝雪若仙人,他端坐着獨自一人對弈。
“我巽風門豈敢與上坤門搶人?”莊子轉過身,對着老者輕笑,“不知鬼谷子對那二人作何評價?”
鬼谷子雙目凝視這棋局,将一枚黑子向前推動,緩緩道:“知世故而不世故,曆圓滑而彌天真。湛盧既然選擇二人為劍使,自有它的道理。”
莊子颔首,挑眉道:“那山下那些……”
“既想入雲夢山,那便好生招待吧。”鬼谷子淡淡道。
“知道了。”莊子笑。
“上坤配下乾,否極泰來。”鬼谷子舉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盤正中,此局乾坤已定。
“這新的棋局,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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