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八年秋,秦國公子壯在蒲阪稱“季君”打着“除叛黨,清君側”之名,攜五萬大軍殺奔鹹陽。
秦魏大軍交戰于蒲阪。
秦國派林轍、芈戎和白起等将領,攜兩萬兵馬東出函谷關迎敵,雙方交戰三日,秦軍不斷後撤,退至崤山以東。
嬴壯大軍見此情形大喜,乘勝追擊,逼近秦境。
——
子時已過,太華宮内燭光猶存。
寝宮中,嬴稷坐在銅鏡前,一名宮侍替他系着腰封,另一名幫他束發,他盯着銅鏡中的自己,一系玄色燙金雲紋王袍将他的膚色襯得更加蒼白,目光略顯渙散,神情恍惚。
門外傳來腳步聲,宮侍起身行禮後便出去了。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輕搭在嬴稷的肩上,他回過神,透過銅鏡看清來人,目光亮了三分。
“稷兒,就要登基了,怎麼悶悶不樂的?”楚暄含笑看着他。
身旁之人的笑容和聲音讓他安心了許多,卻仍是笑不出來,嬴稷垂眼,沉默少頃後終是忍不住問道:“安羽哥哥,那幾位王……公子,是不是已經被大舅他們……處死了?”
楚暄沒有吭聲,走到案邊拿起冕冠,掂了掂,還挺沉。
楚暄的沉默昭然若揭,嬴稷不再言語,眼中盡是茫然與悲傷,低喃道:“我原本以為當了秦王,強大了就可以保護大家,可沒想到這次回來,死的人更多了……”
這幾日他腦中全是那一晚的場景,滿院的血氣沖天,兒時玩伴的咒罵和譏諷,倒在自己腳邊的屍體和頭顱,以及那小公子死不瞑目望向自己的雙眼……
這些種種都令他夜不能寐。
楚暄依舊無言,替他戴好冕冠,九道毓簾輕輕一蕩,碰觸一陣清脆的響聲。
外頭傳來馬車的隆隆聲,聲音止住。
“王上,該啟程了。”楚暄開口。
這一聲“王上”喊得嬴稷一怔,突然轉身拉住楚暄的手,望向他,面前的毓簾遮擋住他複雜的神情。
楚暄看了二人的手一眼,笑了笑,回牽住,溫聲道:“臣這便接您去正殿登基。”
夜深人靜,卻靜得太過出奇。
楚暄牽着嬴稷的手,宮外停着一輛馬車,駕車人一襲黑衣,對着二人抱拳,此人是一名禁軍,腰間系着一把闊身長劍,左臂箭袖上綁着臂弩,俨然一副上陣殺敵的姿态。
楚暄撩開車簾,宮侍拖着嬴稷的曳地長袍扶他登上馬車,楚暄也坐了上去。
從太華宮到章台宮需要經過三個彎道,一條長廊,平日裡駕車隻需一盞茶功夫,而今夜這條道路卻是條遊走于生死之間的路。
馬車走了一段路程,突然猛地一震,車停下,前方車闆發出一陣震響,外頭逐漸傳來打鬥聲和刀劍碰撞的聲音,馬車後方的木闆被什麼東西鑿了幾下,緊接着“咚咚——”數聲,當是流箭射上來。
過了不久,馬車又啟動了,繼續往前走,越向前,外頭的打鬥聲便越大,血腥氣也越發的濃烈。
嬴稷挺着背脊端坐着,握着楚暄的手不斷收緊。
楚暄看了一眼,沉默少頃突然問道:“稷兒,你還記得當年你問我,商君到底有無謀反嗎?”
嬴稷一怔,他記得,也記得楚暄淩厲的目光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有些事或許你現在不明白,但長大就明白了。”
“當年你父王剛繼位,太師甘龍、杜摯暗自集結勢力謀權篡位,二人亦是聯絡了魏國與義渠,對鹹陽城來了個腹背夾攻。最終太傅嬴虔親自帶兵擊退魏軍,捉拿甘龍杜摯。
但此二人都是前朝舊部,在秦國朝中頗具威望,若是直接處死必将引得諸臣不滿。考慮到這些,你父王車裂商君之後将‘商君謀反’的言論扣在此二人頭上,稱其二人陷害商君,誣陷其謀反,并私通敵國謀權篡位,以此為由心安理得地将他們處死。
那場政變如你今日所經曆的相差無幾。”
嬴稷聞言愣住,他今日才明白其中的種種陰謀,隻覺得不寒而栗,也終于明白為何當年楚暄不讓自己多問了。
楚暄在說這些時語氣平靜,外頭的打鬥聲、喊殺聲如雷貫耳,馬車的木闆隔絕了一切,他像是感知不到外界。
“曆代秦君上位都不容易,都是踩着鮮血灑滿的道路,是衆人用生命搭起的路。”
楚暄又将那日趙軍在函谷關厮殺,為了誘敵不惜炸死自己等等事宜盡數告知,嬴稷聽着沉默,眼眶卻紅了。
“稷兒,從你願意從燕國回來時你就要明白,你的行動和選擇将決定未來的天下大局。王位不單單隻是個位子,是曆代君王踏着屍山血海一步一步登上去的,這一路上承載了衆多人的性命,坐在那位子上的人也肩負着守護秦國江山社稷的使命。”
馬車停下,到章台宮外,駕車人單手撩開車簾,他另一隻手臂正淌着鮮血,左肩上插着把箭。
楚暄扶嬴稷下車,瞧見身後躺着無數黑衣人的屍身,青石路上血迹斑斑。
楚暄深吸一口氣,不再看這些,牽着嬴稷登上長階,朝大殿行去。
嬴稷拾級而上,玄色的曳地長袍被風吹得獵獵翻飛,月色下如一隻孤鷹,剛豐了羽翼,準備展翅高飛。
此刻他神情嚴肅,已不再茫然,每向上一步,腦中就閃過一句楚暄對自己說的話,
“這一切隻是開始,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會一直陪着你,站在你身後,輔佐你。”
他轉頭看向楚暄,楚暄也看向他,二人相視一笑,此刻嬴稷心中不再畏懼,腳步也越來越穩。
就在即将抵達大殿時,突然殿外湧出一群黑甲衛兵,烏泱泱地将大殿包圍住。
嬴稷一怔,楚暄将他拉到自己身後。
衛兵們看着二人,齊齊抽出佩刀,正欲上前時隻聽得數聲箭嘯從他們的後方傳來,衆人驚慌之餘已有十數名衛兵被疾沖而至的利箭射的摔在台階上。
幾乎是同一時刻,二人身後傳來一陣馬鳴,兩匹高大的駿馬沖上石階,為首的那匹馬兒來到嬴疾身前,前蹄高擡在月光下發出一陣示威般的長嘯。
馬上之人棕發碧眼,眉弓骨深,正是義渠王!
“上馬!”義渠王笑得張揚不羁,向嬴稷伸手。
嬴稷一愣,皺着眉頭略顯猶豫,而一旁的楚暄已經坐上另一位義渠将領的馬兒,對他點頭。
嬴稷不情不願地将手搭上,被義渠王一拉翻身上馬。
這時上方的黑衣衛兵們已經與埋伏在殿外的義渠兵們厮殺在了一塊兒,兩匹駿馬飛奔向上,直将堵在外頭的敵人給撞飛數尺遠。
載着楚暄的義渠将士手持一柄長槍,有橫掃千軍之勢,将圍攻而上的敵人通通放倒。
義渠王放聲大笑,看着不斷被自己部下擊退的黑衣衛兵們,他轉過頭對身後沉默不語的嬴稷喊話道:“是你娘叫本王來接你的!”
聽到對方提起自己的娘親,嬴稷突然又想到那些流言蜚語,皺起眉頭,悶悶不樂道:“我母妃此刻在何處?”
說話間衆人已抵達殿外,義渠王扶他下馬,朝大殿中看了眼。
嬴稷向内看去,此刻芈王妃也是一身的玄色燙金邊王袍,背朝衆人面向王座,站于大殿正中,靜靜地望着,不知站了多久,聽到身後的動靜才轉過身對衆人颔首。
楚暄下馬,目光悄然移向義渠王處,隻見他此刻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一雙眼睛彎成月牙,看着殿中人,臉上是藏都藏不住的癡漢笑。
楚暄抿唇,與一旁的義渠将士默契地互看一眼。
這時後方又傳來一陣動響,一束煙火沖上天頂,在暮色蒼穹上爆開。
遠方傳來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逐漸向大殿湧來,人數之多地面都在跟着震動,但很快又一陣密集且強烈的動響從東邊傳來,漫過了之前那陣,緊接着又是一陣刀劍相撞,兩撥勢力打在一塊兒,殺得不分敵我。
大殿外嬴稷和楚暄望向長階下方的“戰場”,東邊方向的軍隊中為首的将領騎着黑馬,一身重甲,手持長槍沖進敵軍中,手起刀落一招一式遊刃有餘将周圍的敵軍全部斬殺,他擡起頭朝二人的方向看來。
楚暄一驚,眼中亮起了光,滿目驚喜,這将領竟是嬴疾!
另一邊,魏冉與聶施一同帶兵斬殺無數叛軍,這時上方的義渠兵們也盤踞在長街上将黑衣衛兵盡數斬殺,我方逐漸占了上風。
叛軍們見狀開始撤退,魏冉即刻下令追殺叛軍,務必将他們一舉殲滅。
就在此刻,王城外傳來隆隆的戰鼓聲,一名士卒快馬加鞭奔至章台宮,大喊道:“我軍打破叛軍!于函谷關外生擒季君嬴壯!”
衆人聞言大喜,氣勢更甚!
聶施同魏冉去追擊其餘的叛軍。
嬴疾将長槍上的血抖去,下了馬登上長階,來到嬴稷跟前,脫下頭盔,一旁的士卒見狀将他的頭盔和長槍接過。
嬴稷怔怔地看着他,隻見這位平日裡沉穩威嚴的王叔此刻正雙目通紅地看着自己,他這才發現對方面頰瘦削,蒼老了不少,站在他跟前自己的個頭都比之高了許多。
嬴稷鼻子一酸,二人十分默契地一同上前将彼此抱住。
嬴疾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說道:“往後,大秦的江山社稷交予你手中,稷兒,你一定要做一位明君,你父王在天之靈也就安心了!”
嬴稷點頭,含淚道:“稷兒定不負父王與王叔所望!一定做一位明君!”
嬴疾笑了笑,放開他,對着嬴稷單膝跪地,行了個君臣大禮:“臣救駕來遲,還請王上責罰!”
嬴稷止住哽咽,正了正面色,模仿着他父王曾經的氣勢,對嬴疾道:“丞相救駕有功,功過相抵,還願丞相助孤登基,往後共興大秦!”
“臣定誓死效忠王上與秦國!”嬴疾高聲道。
嬴稷上前将人扶起,這時芈王妃從殿中出來,看到這一幕也有些驚訝,旋即無聲笑了笑。
長階下方,魏冉與聶施策馬回朝,他們身後跟着數萬秦國大軍,浩浩蕩蕩入了鹹陽宮,朝章台宮行來,而他們正中運着一個大木籠,其間關着位披頭散發的男子。
此人右肩中了兩支箭,皆在肩骨的位置,左臂耷拉在身側,像是被人卸下了,整個人頹靡不堪,誰承想此人卻是昔日嚣張無比,鬧出這一場政變的始作俑者?
牢籠前方是兩名年輕的武将,二人皆是身子高挑挺拔,意氣風發,其中一人目光穿過黑壓壓的甲胄,厚重的盔甲也難擋他桃花眼中的奕奕神光,他望向高台上那抹黑色間紅的清瘦身影,對方也十分默契地朝他看來,二人相視一笑,目光撞在一塊兒便再也挪不開。
林轍咧嘴笑,眼中盡顯邀功般的自豪。
楚暄松了口氣,見他得勝歸來無比欣慰。
衆人進了大殿,楚暄守在嬴稷身邊,芈王妃身後站着魏冉、聶施和義渠王,嬴疾帶着他麾下的武将站于大殿的左側。
殿外的長階下是數萬秦國大軍,林轍和白起押着嬴壯,與王龁、芈戎等人一同登上長階,朝大殿走去。
甫一進大殿,林轍便将嬴壯摔在殿中央,滿臉厭惡地掃了他一眼,與另外三名将領站到了左側。
嬴壯似是渾然無覺周圍無數人的視線,緩緩擡眼,在看到一襲玄衣王袍的嬴稷時蓦地定住,渾濁的雙眸逐漸轉為清明,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死死盯着他。
這一路回來他都跟丢了魂似的,此刻見到嬴稷就如找回了三魂七魄,瞬間就精神了,坐在地上發出一聲譏笑,啞聲道:“許久未見,沒想到你穿這衣裳還是有點兒樣子。怎麼現在也敢來争奪王位了?不躲在别人屁股後面乞憐搖尾,以為滴兩滴眼淚就能博取他人的同情,讓别人說你心軟心善了?”
他突然發瘋般狂笑,瘦削的面龐在額前的碎發下蒼白得像鬼,指着嬴稷的鼻子惡狠狠地譏諷道:“你這個被父王遺棄的質子!就該老老實實待在那破燕國,回來作甚?你回來作甚!王位?你也配做這個王位?憑你也配?!”
大殿内安靜得詭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們二人,衆人心中緊繃着根弦,都想看看這位年輕的君王聽到如此惡毒的言語後會作何反應。
然而嬴稷卻是異常冷靜,面無波瀾地盯着他,靜靜注視着跪在地上嘶吼完面紅耳赤的嬴壯,眼神中帶着一絲蔑視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