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壯兀自笑了一陣,突然匍匐向前,用僅剩的一隻能動的胳膊支肘向前爬到嬴稷腳邊。
衆人瞬間警惕,魏冉手搭在劍柄上正待抽出。
隻見嬴壯拽住嬴稷的衣擺,毫無章法地一通亂扯,一邊扯一邊吼:“就憑你,就憑你也能穿這王袍?脫下!給我脫下!”
他雙目通紅,歇斯底裡地吼道:“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全都是靠我自己一點一點争取來的,你又算什麼東西?!同樣是庶出你又憑什麼輕輕松松地穿這件王袍?!”
*
嬴壯幼時喜歡纏着嬴蕩,那會兒生性活潑,一口一個蕩哥哥喊着,自從嬴蕩在王宮學堂認識嬴稷後,對嬴壯的關注逐漸地少了。
嬴壯心生不滿卻不敢對嬴蕩發作,隻把對嬴稷的怨氣積壓在心裡。
他幼時體弱多病,性子較旁的王室公子相對沉悶。
某日因受風寒,咳嗽不止,便告假不去學堂在宮中養病,嬴壯在房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覺得口渴起來找水喝,而宮中空無一人,他晃晃悠悠地下床,渾身乏力,突然聽見門口傳來兩個侍女的聲音,
“小公子怎麼又病了,真晦氣。”
“可不是嗎?和他親娘一副德行,病恹恹的,真不明白王上看中她哪裡。”
“還不是命好做了王後的媵侍,沾了王後的光!”
“他親娘跟咱們這些下人有何區别?若非看在王後的面子上,誰喊他‘公子’?”
“整天纏着嫡公子,他就跟他娘一樣,不過是個陪襯罷了!”
“噓,小點兒聲,待會兒人給你吵醒了。”
“呵,我怕他?就他那副身子骨,鬼知道能撐多久。走,咱們上庭院去,矗着兒等下染了一身病氣。”
……
待腳步聲逐漸遠去,嬴壯才用力咳嗽了幾聲,興許是方才憋得太過,這會兒咳嗽咳得猛烈,臉都咳充血了,雙目赤紅,咳出了淚花,他胸腔起伏着,渾身發着抖,雙拳狠地緊握,指甲頂入掌心掐出一道道赤紅的指痕,他卻感觸不到疼痛似的。
此刻他的内心冰涼帶來的痛楚賽過了一切。
這場病之後嬴壯變了,變得不愛笑,不愛說話,目光也越發的陰鸷了,在宮中隻面對嬴蕩和王後時才露出笑容。
旬日後,那兩位侍女意外地消失了,屍體在王宮偏門旁的荒草堆裡被找到。
也是從那之後嬴驷和嬴疾這些老輩們越發不待見他,總覺得此子生性陰鸷,斷不可将權力交由此人手中。
或許是看出了他們對自己的“厭惡”,嬴壯收斂了許多,在長輩面前裝得乖順,尤其是在王後魏氏面前,但是在同齡人眼中他皆是不屑一顧,特别對嬴稷敵意最大,總是在考校比武的時候給他使絆子,挑撥他與嬴蕩的關系,漸漸的嬴稷便少來找嬴蕩了。
再到後來他憑借一己之力奪得軍功一步一步打到庶長的位置,無論他内心有多麼的憤世嫉俗,對嬴蕩和惠文後都是忠心且真誠相待的。
若是嬴蕩一直做這秦王倒也相安無事,可誰知造化弄人,嬴蕩竟死于洛陽城……
*
可就算嬴蕩死了,這王位也該是自己的!
自己這麼多年鞍前馬後忠心耿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從不靠任何人!
憑什麼這嬴稷一回來他就成了叛軍?
成了手下敗将和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他不就是命好嗎?有一個蠱惑人心的娘把嬴驷迷得神魂颠倒,又有幾個有戰功的舅舅,可這一切的一切他什麼都沒做過,都是别人給他的!
他憑什麼來和自己搶這個位置?!
許久後,嬴稷終于動了,冷眼看着腳下之人攥着自己衣擺的手,少頃毫不留情地用力向前一揮将厚重的衣擺抽打在嬴壯的臉上,直接将對方掀倒在地。
嬴稷突然輕笑一聲,走到嬴壯跟前,一拂袍袖蹲下身看着他,輕聲說道:“可父王就是選了我做秦王,你能奈何?”
嬴壯一怔,雖是句語氣極輕的話,卻像是一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他隻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用盡力氣擡眼,正巧對上對方的目光,頃刻間愣怔住了,這一望才發覺對方早已沒有了兒時的天真腼腆,那雙眸如漆黑的深潭,正審視着自己,那眼神晦暗不明,情緒難以辨明,看得他一哆嗦。
這眼神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嬴驷生前常審視自己的目光,透過面前之人的雙眼,他仿佛看到那個威嚴孤傲的男人,那個他這輩子最害怕的,從始至終都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被這麼一望,方才的張狂悲憤瞬間給澆滅了,那個早已逝去多年的男人,早已成為一縷在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幽魂,随時都将伸出手來取自己的性命。
片刻後赢稷冷笑一聲,站起身微一拂袖,揚起的風抽回了嬴壯的思緒。
他看着身穿玄色龍袍的年輕君王緩步走向龍椅,那背影令他覺得高大而陌生,完全無法将其與腦中懵懂的幼弟聯系在一起。
楚暄與芈王妃互看了一眼,也跟着登上了台階。
嬴稷站于龍椅前,轉身看着嬴壯,一字一句沉穩铿锵,透出君王的威嚴氣勢:
“季君嬴壯謀害朝中重臣,擅自調動宮中禁軍,以權謀私,殘害忠良,又私通外敵,煽動政變謀權篡位,使國大亂!”
他略一停頓,餘光瞥見身旁的楚暄,袖袍下的手不斷攥緊,看着嬴壯的目光越發兇狠,寒聲道:“不僅如此,還重傷孤的愛卿!此等罪大惡極之人當誅!”
嬴稷微眯起眼,盯着嬴壯,毫無情緒地道出一句:
“明日午時,車裂之。”
楚暄心中一驚,默默望向嬴稷。
嬴壯怔住,下一刻怒不可遏地大吼:“你敢車裂我!車裂王室宗族的人!?”
嬴稷冷笑:“當年父王連商君都車裂了,你這個私通外敵的叛軍又算什麼?”
事已至此嬴壯已不再掙紮,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突然間爆發出一聲大笑,那笑聲凄厲刺耳,異常瘆人,融着任命的悲怆回蕩在大殿中。
嬴稷眉頭微皺,見他漲紅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仿佛用盡平生之力吼出了最後一大段話:
“你以為這王位是你自己坐上去的?你不過是靠着你娘,你舅舅,和你那位侍讀!沒有他們你能當得上秦王?我嬴壯一路走來都是靠着自己!而你有什麼能力?!就憑你也配做這大秦的王……”
嬴壯發瘋似的指着嬴稷大吼,這叫罵聲比方才更加歇斯底裡,嬴稷眉頭皺得更深了,眼簾微垂了一瞬,眸中閃過一絲暗淡,卻又瞬間擡眼,騰起濃濃的殺意!
楚暄站在龍椅旁,将他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眉頭緊鎖,恰逢此時魏冉怒喝道:“把這厮給我押進死牢!明日于鹹陽城内行刑!”
幾個侍衛飛快上去将嬴壯架起拖出大殿,嬴壯口中咒罵聲毫無停歇,待他被拖出了大殿十幾丈遠聲音才徹底從鹹陽宮中消失。
這場鬧劇終于結束,衆人還沉浸在二人的對峙中,直到芈王妃喚了楚暄一聲。
楚暄回過神,從懷中取出一捆卷軸攤開,站在高台上,面朝文武百官,高聲誦讀:
朕聞古之聖王,皆以社稷為重,子孫為輕,故立儲之事,關乎國家之根本,不可不慎。
朕自即位以來,夙夜匪懈,憂國憂民,然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朕之體漸衰,恐不日将赴黃泉,念及國之大計,後繼有人,特頒此遺诏,以定儲君,安邦定國。
朕之子嗣衆多,然觀諸子之中,有子名曰稷,性情溫良,才智兼備,仁德廣布,深得朕心。此子自幼聰慧,好學不倦,習文練武,皆有所成,且能體恤民情,憂國忘家,實為儲君之不二人選。
朕今诏告天下:自朕百年之後,立子嬴稷為秦之儲君,承繼大統,統領萬民,以繼朕之遺志,安邦治國,興我大秦!望百官勠力同心,輔弼新君,共謀國是,以保我朝基業長青,萬民安樂。
朕之遺言,爾等當銘記于心,恪盡職守,勿負朕望。
今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語畢,嬴稷站到楚暄身側,肅容揖手,對着台下衆臣深深鞠躬:“願諸位愛卿助朕東出崤涵,蕩平天下!”
文武百官具是一怔,旋即一齊拱手,齊聲喝喊,字字铿锵:
“臣等願誓死追随王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臣等願誓死追随王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臣等願誓死追随王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三聲落下後嬴稷直起身,赤紅的雙眼中淚光閃爍,看着階下滿朝文武玄衣鐵騎肅然而立,心中似有熊熊烈火瘋狂地燃燒,他笑着高聲喊道:“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楚暄立刻喊道:“與子同仇!”
文臣武将齊喊:“與子同仇!”
嬴稷:“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楚暄:“與子偕作!”
衆臣:“與子偕作!”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與子偕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
無衣戰歌聲聲不斷,每一聲落下都伴随着将士們手持長槍的搶地回響,震動山海的氣勢在大殿中揚起,撼動着整個鹹陽城,伴随着天邊的光華初升橫掃過函谷關、崤山、神農大山、黃河天塹,蕩破中原大地。如大秦的千萬鐵騎踏破山河,斬碎冰封,一炬熊熊戰火燃盡萬裡黃沙。
嬴疾站在武官的首位,望着台上的嬴稷,雙眼濕熱,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許多老秦将士熱淚盈眶,那一聲聲的呐喊仿佛見證了秦國這數十年來從偏遠的蠻夷之地、曾經中原人口中的笑話,一路奮起直追披荊斬棘,直到擁有能與這天下抗衡的實力,戎馬兵戈劃破雲霄,将攔路的六國騎兵碾得粉碎!
台下,林轍在百官中默默注視着楚暄,揚起嘴角,雙眼眸光閃動帶出無盡的溫柔。
恰逢此刻,楚暄也穿過人群望向他,對着他溫柔地笑着。
二人于這萬人呐喊聲中遙遙相視,眼中唯有彼此。
嬴稷雙眼濕潤,模糊之中他仿佛瞧見大殿上空射進了一束光。
光中,玄色王袍的男人正負手背對着自己,他緩緩轉過身,對自己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一雙眼溢滿了溫柔和贊許。
“父王,稷兒回來了。”
— 卷二·星火燎原·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