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蓮子羹是母後親自做的,你嘗嘗。”宣太後笑着端起碗。
“多謝母後。”嬴稷含笑接過,卻沒有吃,先置于案上。
宣太後掃了眼他的動作,目光暗下三分。
“母後深夜前來,可是有要事相商?”嬴稷對她的神情變化視若無睹。
宣太後不答,隻笑笑說:“來看看你,自你回國繼位後一直諸事纏身,平日在外我與你君臣相稱甚是生疏,母後也想着和你像兒時那般坐下來好好談天。”
嬴稷莞爾。
宣太後見他這般模樣,心中難掩刺痛。
嬴稷從燕國回來後已沒有了兒時的天真無邪,對自己也是以禮相待,雖說自己吩咐的事他都能完成,但總是生疏許多,對自己和魏冉他們也是淡淡的,好像隻有在楚暄面前他才露出過笑容。
“稷兒晚上睡得如何?若是公務繁重可讓楚太傅幫你,别累壞了身體。”
“謝母後關懷,稷兒明白。”嬴稷颔首,“太傅一直都在幫兒臣分擔,若說勞累兒臣不及他半分。”
宣太後點頭:“如此甚好,我聽你大舅說你最後願意娶楚國公主是聽了楚太傅的勸,冉弟果然沒有找錯人。”
“您說什麼?”嬴稷一怔,瞪大雙眼盯着她,“您是說是大舅去找安羽哥哥來勸兒臣成親的?”
宣太後被他的這目光和突如其來的情緒吓了一跳,很快正色道:“是,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一個人慣了總歸是太過冷清,身邊若是有個賢良淑德的女子陪你豈不更好?”她自顧自地笑着打趣道,“倘若日後有了子嗣,這太華宮可就熱鬧了。”
嬴稷聞言嘴角牽起一絲笑,微垂下眼。
“若是得了空……也去看看芾兒和悝兒,你的兩位王弟時常念叨你……”
提到這兩個突如其來的弟弟,嬴稷的臉瞬間又冷下去。
兒時他在秦國并未聽過自己還有兩位一母所出的弟弟,還是登基後的那段時間才見着他們。
那是兩年前的事兒,那時的嬴芾十三歲,嬴悝十歲,初見他們時嬴稷滿面驚愕,再看其餘人的反應,包括楚暄都是一副早已知曉的神情,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裡。
宣太後對他解釋說他們二人先前一直寄養在楚地,如今朝中太平了才将他們送回來。
但宮中有傳言這兩個公子是宣太後與義渠王所生,且最初宣太後是想扶持嬴芾為秦王,并非嬴稷。
見他不言,宣太後也不再拐彎抹角,從袖袋中取出一捆卷軸,放于他面前。
“稷兒,娘有一個請求,想請你在及冠之日封芾兒為泾陽君,悝兒為高陵君,正好借此機會向滿朝文武展現出你們兄弟和睦的一面,好鞏固王權。
此外……娘希望你能顧全大局,簽下這份诏書,當年你蕩哥哥就是沒能趁早寫下立儲诏書,才發生了後來的王儲之争和季君之亂。包括你父王也是臨終前才寫下诏書的……”
“兒臣知道。”嬴稷語氣逐漸冷下,掃了眼卷軸,扯出一絲笑容,“等兒臣娶妻圓了房,若生下的是位公子就立刻立為儲君。”
“那還需要一段時間……”宣太後頓了頓,蹙眉垂下眼,手在袖中不自覺地握成拳,“稷兒,娘是覺得這事兒還是趁早為妙,都說……兄終弟及,娘覺得你不如先簽下诏書,往後再做打算……”
嬴稷聞言怔住,心跳驟停了一拍,不可思議地看着她:“母後是覺得兒臣也是個短命的?”他語氣無比寒涼,聲音發顫,連自己都未察覺。
“娘并非此意。”宣太後神色掙紮,擡眼看着自己這位長子,見對方面色蒼白,眼中透着失望和荒謬,那目光看在她眼中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擰了一把。
少頃,她抿唇,狠下心,再度恢複到執政時的從容姿态,含笑道:“娘隻是穩妥考慮,且芾兒也一十有五,他日後也可幫你一同料理國事。”
說話間她又取出一捆卷軸,繼續道:“娘已經替你拟好了诏書,當然這隻是暫時的,等你娶了楚國公主,生下小公子,便可立他為太子。娘隻是考慮的周全,并無他意,稷兒莫要多想。”她說着伸手輕拍嬴稷的肩膀。
嬴稷沒有動作,面無表情地盯着這诏書,眼中的神光晦澀難明。
宣太後就這樣極具耐心地等着他。
不知過去了多久,嬴稷終于輕輕地“嗯”了一聲。
宣太後如釋重負,将诏書攤開。
嬴稷沉默地看着這诏書半晌,提筆,動作機械地簽下姓名。
宣太後看着他寫完,将筆放下,心中的大石落下。
“母後,兒臣累了,若無别事……”
“母後這便回去了,不打擾稷兒歇息。”宣太後收起诏書,對嬴稷笑了笑,起身正要離去,又看了眼案上已經涼了大半的蓮子羹,心中生起一絲愧疚,臨走前吩咐一聲:“湯要涼了,記得吃。”
嬴稷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又瞥了眼案上的羹湯,隻覺得胃中犯惡心。
他一個人又坐了許久,直到外頭傳來打更聲,才從思緒中清醒,喚來宮侍面無表情地吩咐一聲:
“将這湯倒了,太涼,傷身。”
——
三日後,藍田大營外。
“他怎麼也去?!”林轍指着聶施,與他大眼瞪小眼,不滿地質問楚暄。
聶施對林轍的态度視若無睹,一副看戲的模樣,瞅着頭疼的楚暄。
楚暄太陽穴突突直跳,瞥了眼聶施,對林轍道:“他是我護衛,自然是要去的。”
“我都在你身邊了,你還要什麼護衛?”林轍怒氣沖沖地将人拉到跟前,旁若無人地大聲質問,“你不是說要伺候我,給我暖床……”
楚暄即刻上前捂住他的嘴,這一聲讓周圍的士卒大吃一驚,往他們這處看來。
聶施還嫌不夠亂,一臉壞笑地煽風點火:“屬下竟不知,楚大人還有這等本事兒?”
楚暄牽了牽嘴角,斜了他一眼,看向那些士卒時已是面帶笑容,對他們道:“他說笑呢,别當真。”
這時一名士卒來到林轍身後,見他與楚暄正拉拉扯扯,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楚暄聞動靜放開林轍,那士卒見了,才跑到林轍身邊朝他說芈戎将軍正找他。
林轍點頭,看向楚暄,楚暄對他笑了笑,擺了擺手。
林轍也不好多說,臨走前轉頭瞪聶施一眼,以眼神警告,才悻悻離去。
“令弟可真有意思。”聶施故意将“弟”字加重,望着林轍遠去的背影,朝楚暄笑。
“上次讓你調查的孟嘗君,可有結果?”楚暄面色沉下,恢複到平日的威嚴。
“都在這兒了。”聶施晃了晃手中的布囊,“不過,我接到的情報稱孟嘗君先前并未與公叔丞相見面,也未去過韓國。”
“未去韓國?”楚暄疑惑,“那是誰與他商讨合縱?”
聶施道:“據說是他收到一封信,寄信之人不是公叔,公叔丞相早已在一年前告老還鄉了。”
“這信是誰寄的?”楚暄雙眼微眯。
“這……屬下還未查清。”
楚暄正色吩咐:“替我詳查此人。”
聶施抱拳:“是。”
“走吧。”楚暄伸手接過聶施手中裝有卷軸的布囊,“我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孟嘗君。”
——
軍隊行了十日,抵達魏國蒲阪郊外,在此處安營紮寨。
林轍不知如何買通了分房的士卒,讓楚暄住近自己的營帳中,這事兒惹來了衆人發笑,閑散時軍中将士們都嬉笑着調侃說林轍這麼大個人了還要哥哥陪房睡。
對此楚暄簡直無顔面在軍中瞎逛,幹脆躲在帳中看公文。
林轍卻一臉得意,樂得聽他們調侃。
大戰在即,練兵也越發頻繁,每日練兵結束,林轍散夥後最先溜回帳中。
這一日,他剛進門便将楚暄從背後緊抱住,二人蹭着彼此,就要蹭出點兒名堂時,聶施突然破門而入,帶來一句:
“楚太子橫重傷朝中大臣,正連夜逃回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