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淺轉動輪椅跟在黃婉華身後,眼神路過林隐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安慰,仿佛在說:無需介意黃婉華的忽視。
“史蒂夫在任的時候,不但喜歡簽約各地名家,也喜歡收集各種名畫。這幅畫是他去年在紐約一個拍賣會上看見的,自然是好價收下了。我知道您之前跟着張自洋老師學畫,特别鐘情于解構主義的作品。”
黃婉華回眸看向顧雲淺,眼波流轉:“有心了。”她絲毫沒有賣弄風情,卻天然有着這種肢體語言。這讓她在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原始又攝人的魅力。
林隐站在他們身後,明明很近,卻仿佛離他們很遠。她聽着他們的對話,那聲音傳到她耳朵裡,嗡嗡的,就像耳鳴。
“林老師?”顧雲淺看出了林隐被黃婉華忽略後的局促與尴尬,他将輪椅轉向她,笑着對黃婉華介紹道:“媽,這位就是《蘼》的創作者,也是您讓我聯系的授課老師,林隐小姐。”
黃婉華仿佛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回身走向林隐,客氣地伸出手。腕上戴着價值不菲的名表,手指上幾枚戒指交錯疊戴,光澤耀眼,讓人有種無法逼視、目眩神迷的美。
林隐沒有伸手,她遲疑着、掙紮着。明明心中有千百個念頭在告訴她,自己與眼前這個女人有着深仇大恨,可當真面對她時,竟又不由自主地被控制住,像個不争氣的木偶,毫無用武之地。
“林隐?”顧雲淺再次輕聲提醒。
林隐終于擡起雙眸,機械地伸出手,握住了黃婉華的。
此刻她臉上的表情已遠沒有第一次伸手時那樣淡然了,她變得倉惶而失措,仿佛被黃婉華打亂了節奏,她說:“您好。”頓了頓,又繼續道,“我是林隐。”喉嚨裡多了幾絲顫音。
黃婉華歪斜了一下腦袋,好笑地看着林隐臉上慌亂的痕迹:“我公司員工向來說我可怕,說聽見我高跟鞋走近的聲音都會感到恐懼。沒有想到,我竟會給人帶來這麼大的壓力。”她松松握了一下林隐的手,旋即放開,輕笑道,“别把我當老虎,你不是我的員工。放輕松,林老師。”
林隐垂下眸,咬了咬唇,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她甚至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在這個女人面前,她好像天然有種被血脈壓制的窘迫感。
第一個回合裡,她輸得一敗塗地。
“我一直以為創作出《蘼》這幅畫的,會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黃婉華悠悠地繞過林隐,低聲笑道,“沒想到林老師比我想象中要年輕太多。”
顧雲淺在一旁補充道:“林隐小姐在江美畢業前一年,就直接去英國EA念了兩年研究生,期間獲得過……”
黃婉華淡淡地打斷他:“我不在乎什麼獎項,我喜歡的是創作者的個人風格。我更看重他們對畫的诠釋,那種發自内心的構想。”她轉向林隐,“所以才特地讓勞爾約了林老師來給我做指導和授課。”
顧雲淺雖然被黃婉華打斷了說話,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悅。他知道這時候應該把空間留給黃婉華和林隐了,立刻知趣地颔首道:“那兩位慢聊,我就先回辦公室了。有任何需要,工作人員就在走廊裡。”說着,和老郭一起退了出去。
黃婉華看了眼身後的琳達,淡聲說:“你也下樓喝杯飲料去吧。”
幾個人離開後,畫室裡隻剩下了林隐和黃婉華。
空氣中突然多了種令人尴尬的靜谧。
黃婉華夾着手包,默默在寬敞的畫室中信步遊走,似在欣賞牆上的名家畫作。高跟鞋踩在輕微腐蝕又陳舊的黑胡桃木地闆上,咯吱作響。
78号前身是一處舊式三層洋房,原主是旅居江城的法國人,屋頂修建得高聳而深幽。
尤其在三樓的東面,也就是畫室的位置,有個近七米高的尖頂,若不是額外對稱地開了兩個圓形窗戶,幾乎就是一個陰森的古堡式樣。
然而這兩扇窗戶裝上之後,每當有陽光透過十字形的窗格從屋頂淡淡灑落,眼前就宛如畫境般绮麗又虛幻。
如置夢中。
屋頂越高,回聲也就越大。
黃婉華的高跟鞋每踩出一記聲響,就仿佛在林隐的心底留下恥辱的一擊。
她恨自己為什麼突然膽怯了,為什麼沉默了,為什麼不能就此站在這個女人面前,大聲地問出那句日日夜夜萦繞在她心頭的問話:“你還記得你有過一個女兒麼?黃豔葵!”
你還記得我麼?
林隐的目光跟随着黃婉華的身影,發出了無聲的詢問。
牆上四處都挂着迎合了黃婉華品味的畫,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刻意為之。
勞申伯格、西涅克、沙恩、斯隆……這些或解構主義或先鋒派的畫家,向來是她的心頭好。
她滿意地欣賞着這些畫作,她知道它們得來頗費周折,并且代價不菲。
但是她喜歡這種故意的殷勤,她喜歡顧雲淺即使假借史蒂夫之名,也要精心布置這間畫室來讨她的歡喜。
她喜歡這種被人衆星拱月的感覺。
說到底,她就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
她轉過身,看向角落裡那個隻會用目光追随她的女孩,她看見這個年輕人眼中飽含熱淚,看見了她的局促和不安,還有她的欲語還休。
終于,她嘴角劃開一絲上揚的弧度,她對着林隐假意說:“不用太緊張,林老師。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學生就好了。”
但她從來就不普通,她享受着這種被格外高看的待遇。她喜歡看到年輕人眼底那小鹿般清澈又敬畏的眼神。
因為這些,才能讓她體會到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