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将視線從黃婉華臉上移開,與她擦肩而過。這個女人剛剛後退的那一小步,讓她覺得,她今天終于扳回了一局。
“你指的是對比關系?用深色來凸顯淺色?”
林隐站在畫室中央,望着從屋頂的圓形窗戶裡照射下來的如線條般垂直的光線,看着細小的浮塵在光裡緩慢地上下遊動。這場景美得像夢,讓人感到如此不真實。
“生命的底色難道不是黑色麼?”她眯起雙眸,仿佛被這光線灼痛了。她在問黃婉華,也是在問她自己。
黃婉華若有所思,扭頭看向林隐的側臉,心中突然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旋即笑了笑:“沒想到林老師年紀輕輕,感悟卻頗深。”
林隐的嘴角淡淡彎出一抹苦澀的弧度,什麼話都沒有說。
那些壓在心底長達二十五年的疑問,她終究沒能将它們宣之于口。
*
這天下午,兩個人并沒有上課。
林隐沒教,黃婉華也沒有學。她們坐在靠牆的沙發裡,從西方美術史聊到了日本浮世繪,從喬凡尼貝利尼聊到了拉斐爾桑蒂。
唯獨沒有聊的,是她們自己。
林隐坐在沙發裡,看着眼前這個明豔而鮮活的女人在她面前高談闊論、妙語如珠。
她的臉在陽光下毫毛畢現,散發着生動又耀眼的光芒。
她沉浸地看着她,用目光勾勒出她的輪廓。聽着她侃侃而談,甚至還帶了一點欣賞。
欣賞?她徒然一驚,她怎麼可以欣賞?
這是一個抛夫棄女、在她襁褓時就狠心丢下她不管不顧的女人啊!
可是,這又是她從未見過的女性的姿态,那麼恣意潇灑和無所顧忌。
她擡腕的時候,名表和戒指毫不吝啬地閃爍着璀璨的光芒;她說到動情處,高跟鞋落在地闆上的聲音,又是那麼振聾發聩。
她分明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
卻仿佛有萬丈光芒,将她牢牢吸引。
林隐僵着嘴角,始終保持着聆聽的姿勢。
她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守舊派,在過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循規蹈矩、不苟言笑。
沒有人知道她的沉默因何而起,也沒有人在乎。
她是皓月下的一枚秋螢,隻在無人的角落裡,才能瞥見那零星的微光。
談到興緻正濃的時候,黃婉華随手從包裡取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夾在纖長的手指中,另一隻手同時掀開打火機的蓋子,彈簧頂開,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金屬音,她仿佛這才想起來對面還坐着林隐,客氣地問:“不介意吧?林老師。”
通常她這樣的詢問隻是出于禮貌,是不需要肯定的答案的。所以她也沒有等林隐回答,已經點燃了嘴邊的煙。
空氣裡立刻傳來一絲淡淡的混合着薄荷香的煙草味道。
林隐看了一眼她放回手包裡的煙盒,上面寫着某種并不常見的文字。
“是越南煙,國内很少人抽。”黃婉華的唇齒間彌漫上薄薄一層煙霧,将她的臉團住。像一片藍紫色的輕紗蒙在面前,讓人看不清。
卻又想看清。
林隐隔着這薄霧,隻看得見黃婉華模糊的輪廓,迷人又糜爛。
她猝然酸了鼻子,眼眶熱了。
有一瞬間,她突然想借着這看不清臉的煙霧,問問眼前這個女人,她到底是不是黃豔葵?如果她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從未找過她女兒?
明明江城和桐州,隻隔了兩百公裡遠。
但她什麼都沒有問,默默把問題咽回了肚子裡。
她看着她們之間的薄霧,她想這霧,也有兩百公裡遠。
*
那之後的每周二下午,林隐都會在這間畫室裡與黃婉華待上幾個小時。
兩個人喝着飲料聊着天,偶爾也會在紙上畫上兩筆。
但更多時候,是一個人吸着煙高談闊論,另一個人靜靜地坐着,沉默聆聽。
當然,話題僅限于藝術。
林隐不敢僭越,也不能僭越。
她知道一旦話題沖破了某種禁忌,或許她就再也沒有機會接觸到眼前這個女人了。
她看着這個女人,就像看着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