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婉華聽見了“蔣擇端”這三個字，貓一般的瞳孔突然微微收縮，臉上随即露出了幾絲複雜的表情。她沒有接話，反而擡腕看了眼手表，似笑非笑地說：“好了，我那邊還有個客戶在等，不陪你們聊了。”她起身，掃了一眼衆人，又走到林隐面前，“那麼林老師，下周見。”

“下周見，黃小姐。”林隐禮貌地颔首回應，用眼神目送黃婉華離開。

黃婉華走後，顧雲淺緩緩收起嘴角的笑容，默默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一飲而盡。

桌上的菜已經陸陸續續上齊，卻沒有人動筷。

各懷怔忡心事。

許久，蔣梨率先打破沉默，站起身給三個人的杯子裡加滿了酒：“來，是不是應該先敬一杯？”

顧雲淺酒意似已上湧，低着頭紅着臉：“為了什麼？”

“為我們幾個原本不相幹，現在卻相幹的人。”蔣梨率先飲盡杯中酒，又忽然定定地注視着顧雲淺，“現在我是不是也應該問一句話了？”

“你問。”

“你站在哪一邊？顧二少爺。”蔣梨冷冷地看着他，既沒有稱呼他顧先生，也沒有稱呼他顧老闆，而是叫他二少爺。仿佛這個代号本身就已經決定了他會站在哪一邊。

畢竟他剛才對黃婉華的“真情流露”，大家都看得出來。

顧雲淺擡眸：“我的決定重要麼？”

“你說呢？”

“你應該已經有了答案。”

蔣梨看着他：“可是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然後呢？”

蔣梨語塞，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顧雲淺輕笑：“其實我從小到大在别人眼裡，一直就是個吃裡扒外的人。”他用眼神在蔣梨和林隐身上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手中的酒杯上，低低地自嘲道，“我知道别人是怎麼看我的，母親和大哥在我五歲那年就去了英國，這麼多年來，我就像一個傀儡，住在“兩湖”，和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瓜分着父愛，還有養母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抿了一口酒，繼續道：“所有人都覺得，我早已忘了本。忘了我母親是康如南而不是黃婉華。現在顧嶺深回來了，大家都在看戲，看我要怎麼選。可是我該怎麼選？”他擡眸，紅着眼，“一個是對我有養育之恩的女人，我管她叫了二十二年的媽，一個是我的親大哥，你們告訴我，我該怎麼選？”他低笑，“怎麼選，都是錯，不是麼？”

他看向她們，用目光逼問，逼得她們不得不審視起自己那欲蓋彌彰的私心，逼得她們不得不收起那些自以為是的審判。

他的“兩難”，才是人之常情。

即使他知道，他該站在哪一邊。

但蔣梨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并不懂顧雲淺内心深處有如此多的顧慮。看到他此刻糾結萬分，她也難受，正準備給他助助力，林隐悄然舉杯，說道：“我懂這種感覺。”

蔣梨有些懵：“你懂？”

“我懂。”

“我以為他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他大哥的。”

顧雲淺扶了扶鏡架，低笑：“知道麼？我曾經恨過他。”

蔣梨更是不解：“你恨你大哥？”

“我恨過。”顧雲淺默默轉動着手中這隻小小的冰裂紋白瓷杯，“隻不過這份恨，随着年齡漸長，慢慢淡化了。”

“為什麼？他做錯了什麼？”

顧雲淺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她還是不懂，不懂他們這些人終日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活着。從出生起，他們的生活裡就到處布滿了眼線和暗哨，還有四處埋伏的記者及完全分辨不出真假的朋友。稍有不慎，就會被人出賣。

既然他能在畫廊裡派人監視黃婉華的一舉一動，那麼黃婉華也能在這家餐廳裡安插人手來竊聽他們的談話。所以他現在說的十句話裡，有七句話其實是說給黃婉華聽的，因為他一定要讓她相信，他并沒有站隊，他還在猶豫，甚至他的天平，還是朝她傾斜的。

隻不過他的假話裡，仍有三分真。

他真的曾經恨過顧嶺深和他的生母康如南。

因為他那時候還不懂，不懂為什麼他的哥哥和媽媽要遠赴英國，卻把他一個人留在了江城，為什麼他們沒有把他一起帶走。

那年他隻有五歲。

他懵懂着、哭鬧着，卻隻能被迫接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他父親身邊，成為了他的繼母。

他當時并不知道，康如南為了争取他的撫養權曾做過多少妥協、放棄了多少本應得到的财産，卻仍是敵不過法院的判決。他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在暗夜裡獨自哭泣，捧着母親留下的相片傷心到不能自已。

九歲那年，他漸漸懂事。有一天，從工人的閑談中，他知道了繼母對他的防備。那表面上溫柔待人、永遠露着笑容的繼母，在工人的嘴裡，卻是手段高超、處心積慮的蛇蠍美人。

他似懂非懂，知道自己的處境并不明朗。趁着無人注意，從三樓的樓梯上滾下來，故意的。

他看過電視劇，知道這樣死不了人，卻能讓自己殘廢，成為一個“沒用的廢物”，不再被任何人擠兌和防備。

那年開始，他已明白，他真正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