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歲倚晴帶回來的那隻“桃夭”冼忱風後,祁桑便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修煉上。
試煉結束後剩餘的半個月沒有課業要應付,她每日不是在後山練劍,便是在天水閣或是聽竹軒溫習功法要訣。
是日,天朗氣清,祁桑從天水閣出來,意外碰見執法長老謝辭玉的大弟子謝梓迩。
這位師姐行事幹脆,從不拖泥帶水,看見她,三兩句交代清楚緣由,說是有故人相見,便禦劍拉着她去到枕雲峰。
祁桑雖疑惑這故人是誰,卻也沒直接向謝梓迩求證那人是誰。
祁若瑜還在禁閉,以沂風姐姐的性子,她若是前來找她,必然會直奔她的住處。如此鄭重其事,會在枕雲峰等她,除了珠規玉矩的慕笥久,不做第二人想。
瞻明殿内,擔任仙盟代盟主一職的慕笥久站在階前靜靜等候。
他今日前來并非以仙盟身份,而是玉京長老的身份,是以區别于水清天清雅簡易的簪星弦月袍,慕笥久則是白衣金縷,環佩穿玉,烨然若神。
世人皆道,玉京乃是五大仙宗中最豪橫的一個,事實也的确如此。
單從宗門底蘊來看,五大仙宗不相上下。
但玉京占據十四洲中央之地,與水清天毗鄰而居,和其餘宗門或是門派往來可謂是得心應手。十四洲最大的珍寶閣——“天地一擲”便是由玉京第三十三代掌門李乘堯一手建立。而若是談論這十四洲上什麼地方法器寶物最多,縱然多有争議,但玉京·十二樓必在衆人讨論的前列。
慕笥久的視線落在遠處,似乎在想些什麼。聽聞筠澤莫名身受重傷,此刻正在憫蒼峰修養,但他今日并非為探望筠澤而來。
當時,在玄蒼大宴上他偶遇筠澤,本欲上前叙舊幾句,誰知筠澤見了他如臨大敵,再三推脫,避他如蛇蠍。
他不曾記得自己何時又得罪了他,又想起陸吾曾在淵罅一事上支支吾吾,模糊重點,更生疑慮,便托人将陸吾近來、尤其與筠澤有關的要事一一回禀。
那段時間,仙盟諸事繁多,呈上來的彙報他也沒來得及看。直到幾日前,他才想起被他擱置的這件事,在信上看見了一個十分意外的名字。
燭明劍尊近來新收了個弟子,參儀一階,名叫祁桑。
祁桑——
這名字太過熟悉,畢竟祁若瑜禁閉的這些年裡,時不時就要哭着念叨一遍,他縱然再怎麼處之泰然,也做不到将這個名字抛之腦後。
他們這幾個人當中,也就自家阿姐和若槿各有一個孩子。慕叙甯性子冷淡,行事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他作為舅父,和他并沒有什麼交流。反倒是祁桑,是由他們幾個看着長大的。
祁桑性子雖随若槿,但又将祁若瑜那無法無天的性子學了幾成去。這孩子也就隻會乖乖聽若槿的話,換成其他人,能被她折騰到叫苦連天。
若不是被拘在明瞳谷不得自由出入,誰知道她會不會和祁若瑜、筠澤一道将這十四洲鬧翻天來?
但她内裡性子并非頑劣。孩童心思素來敏感,像是纖細的蛛絲,一碰即斷,說到底其實是他們幾個大人沒能處理好。
慕笥久回過神,邁步走向有些呆愣在門口、遲遲沒有動作的人,他溫聲開口:“好久不見,小桑。”
祁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相較于筠澤和祁若瑜,她其實和慕笥久不算太熟。
祁若瑜和筠澤性子相近,少年意氣,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心思全都寫在臉上,甚至能和她打成一團。
可慕笥久不同,每每他們吵吵鬧鬧個不停時,他要麼臉上挂着淡淡的笑,雲淡風輕地旁觀,要麼語氣不疾不徐地呵斥住兩人,讓他們停手。
幼時的她看不懂他,自然而然會有些發怵。
可他對此也沒什麼所謂,依舊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對她。
他指着自己,淡聲道:“還記得我嗎?慕笥久——你幼時還喚過我亞父。”
一提起這個,祁桑就想起自己那時嘴快,跟着慕叙甯一起叫了這個稱呼。
還被祁若瑜給笑話了。
她頓了頓,道:“……慕叔叔好。”
“果然,孩子長大後,都不怎麼親近長輩。”慕笥久笑着搖頭,發出一陣感慨,“都這麼高了……見你安好,我也放心了,回來就好。”
祁桑眨了眨眼,轉頭往四處看了一圈。
“你在找祁若瑜?很遺憾,他的禁閉期尚有近十年才結束。今日,我是一人前來。”
祁桑聞言,并不意外,隻是嘀咕了句:“還有十年才結束……他這回的禁閉期居然是二十年麼?真是亂來。”
她輕咳一聲,轉而問:“那麼,慕叔叔今日特意前來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就不能是叙舊嗎?”慕笥久笑了笑。
她道:“如果換成祁若瑜,我還能信一信。但是此行若隻是慕叔叔獨自前來,便絕非叙舊如此簡單。畢竟,詢問我的近況去逼問師尊便可,省時省力。慕叔叔行事向來講求效率,沒有必要親自跑一趟。”
“還真是不客氣。”慕笥久忽地擡手布下一道隔絕聲音的結界,道,“我确實有一問,可能會為難你,你可以拒絕。”
“……”祁桑頓了頓,“是和母親有關嗎?”
“是。當年一事,隻有你陪在若槿身邊,也隻有你最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我知曉讓你回憶此事太過殘忍,但我有必須要确認的東西。”
“這樣麼……”祁桑沉吟片刻,“慕叔叔,我也有一個猜想需要一些消息來證明。作為交換,我能從你手上調取瞬星上有關百年前一些事的記錄嗎?”
慕笥久默了一瞬,眼底笑意更甚:“這麼說,你是察覺到了什麼?”
她直言道:“我覺得我和母親會遇上那隻百目其實另有隐情,絕非意外。”
“百目……果真如此。”慕笥久頓了頓,緩緩道來,“秦老在谷外的結界可以隔絕氣息,保護你們母女二人的安全,使得你們母女不被好事者發現。然後,就在那一日結界無端消弭……若槿一定是猜到了什麼,才會傳信給我們幾人求助,甚至在臨近月圓、靈力受阻之時,帶着你冒險離開。”
他歎了口氣,接着道:“那時候淵罅封印松動,裂口大開,秦老也趕回梧樾,你與若槿孤立無援,正中對方下懷。”
祁桑看着他:“慕叔叔,你的意思是——”
“那一日不止你們遇上始料未及的危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彼此之間又毫無聯系,讓人隻覺是一場意外。幕後之人如此大費周章,亂人耳目,是因其籌謀已久,隻為一物——”慕笥久淡淡道,“陰陽玄水鑒。”
“陰陽玄水鑒……”祁桑垂下眼,低聲喃喃,不自覺握緊雙拳,似錯愕,似震驚。
慕笥久接着道:“若槿曾在故羲城裂口第三次爆發之時,與陸吾謝燕歸掌門一同對上命無咎。所有人都以為謝燕歸手中握着的那塊玄水鑒被命無咎所得,其實并非如此——那塊碎片在若槿手上。”
“此事隻有我、商容與你母親知曉。你或許聽說了這麼一個傳言,仙盟盟主商容意外失蹤其實是被困在淵罅之中……而這并非傳言。”慕笥久眼底閃過一絲狠厲,眨眼便消失不見,恢複一貫的儒雅,“商容失蹤那日,恰好尋到一塊玄水鑒的碎片,本欲投入水清天的十二鏡花陣中。可她在回返水清天的途中被白青攔截,自此失去蹤迹。”
祁桑聞言,神情有一瞬的凝重,商容盟主也是在百年前失蹤的。
緊接着,慕笥久繼續道:“商容失蹤之日……恰好是那些事發生的前一日。”
“也就是說,那人從商盟主處得知母親身上還有一塊玄水鑒,而後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她怔怔道。
這樣倒也能解釋,她和母親為何會被那人盯上。祂或許還不知道碎片就藏在她的體内,隻是以為那碎片在母親手上,而她是當前唯一可能知曉碎片下落的人。
“不錯。隻不過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白青?命無咎?還是淵罅别的什麼東西,尚有待查探。”慕笥久笑。
看慕笥久的神情,他也不清楚這塊碎片在她體内吧。
祁桑順了口氣,低聲道:“可我從來沒有聽母親說過什麼玄水鑒碎片……”
“因為在你出生之前,這塊碎片便被你生身父親帶走了。”
生身父親?
祁桑瞪大雙眼,訝然道:“什麼?”
“那段時間,若槿對此閉口不談,而後又聽聞魔界一處秘境出現玄水鑒碎片蹤迹,想來便是若槿手上那塊。這不是什麼好事,自然從未和你說過。”慕笥久神色淡然,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慕叔叔,此事當真?”
他回:“若槿修為比我們幾人都高,又在明瞳谷療傷,知曉此事的人不多。試問除了他,還有誰能從若槿手中拿到碎片?”
祁桑點點頭,若不是自己體内确确實實有玄水鑒碎片,她都要信了。
原來,楓睢在他們眼中是一個抛妻棄女、奪取玄水鑒碎片遁逃的差勁形象……倒也不冤。
怪不得,筠澤會瞞着她去揍人。
隻是筠澤還沒有将自己的事和其餘人講,慕笥久想必還不清楚她和楓睢的關系,不然,他大概會指名道姓地說。
師尊倒是将此事捂得嚴嚴實實,除了陸吾的幾位峰主,連祁若瑜和慕笥久都沒有告訴。
“這麼說來,在如今玄水鑒碎片下落不明的當下,與那一塊碎片有着聯系的我 ,該是那些人的首要目标吧。”祁桑道,“這就是慕叔叔來找我的目的,是麼?”
慕笥久微微颔首:“看來,我們的想法難得達到一緻。我如今身為仙盟代盟主,分身乏術,無法再深入調查。”
她呼了口氣,臉上沒什麼太大的情緒,淡淡道:“無論如何,我是目前來說最合适的突破口了……”
“是,你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選。”慕笥久道,“很抱歉,讓你以身犯險。”
祁桑搖了搖頭,轉而問:“慕叔叔,我可否鬥膽問一句,你是為了什麼?”
慕笥久看着她澄亮的眸子,愣了片刻,才道:“既然是小桑問的話,那說什麼天下蒼生也太虛僞了。慕某做這些,不過是為一些私心,為一些不甘。”
“……”她又何嘗不是一點私心,一點不甘呢?
祁桑笑了笑,沉默片刻,緩緩回道:“好。但我有一個要求,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對不能告訴其他人,尤其是師尊和祁若瑜那家夥。”
慕笥久道:“自然。”
他們兩人說完沒多久,慕笥久正拿着祁桑的星玑石給她轉過來一大堆她要的記錄。
原本被奕初妤三令五申告誡要好好靜養的筠澤似一道劍光而來,直直落在兩人中間。
筠澤戒備地盯着慕笥久看,将祁桑一把拉過來,藏在背後。
“你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結果,不但來了,還悄無聲息地來……甚至拉着我徒弟在這說些需要隔音的悄悄話!說,慕笥久你打算做什麼?”
筠澤一口氣不帶喘地講完,轉而對祁桑道:“小桑啊,他說的話你一句都别聽。他這在水清天任勞任怨幹了足足百年,那心啊是越發黑了。他說什麼都别聽。”
祁桑眨眨眼,正思索着應該怎麼糊弄過去。
慕笥久先不緊不慢地開口:“聽說,你被人揍得很慘?”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動聲色地将星玑石還給祁桑。
兩人對視一眼,祁桑随之在筠澤耳畔低語幾句,轉移他的注意力,認真道:“你和息岚魔君打鬥一事被慕叔叔知道了,我正在替你解釋。”
慕笥久聞言,挑了挑眉,心思活絡,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他輕笑了一聲:“就算你有尊号在身,但那魔界一尊三君之一的楓睢是你能随随便便單挑的麼?自己被揍死都算輕的,若是擾亂兩界和平,你替我去水清天處理一應要事?”
“……”筠澤被噎住,啞口無言,良久,才緩緩開口,“他自己做事不厚道,不該教訓一下麼?你這些條條框框在我這裡沒用,也不需要讓小桑替我解釋什麼!”
“淮鶴!”筠澤一邊朝外揚聲喚了句,一邊将祁桑往外拉去。
方才他正和晏淮鶴商量些事,結果察覺到慕笥久的氣息,便匆忙趕過來,晏淮鶴比他慢一步。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晏淮鶴此時應該正在殿外等着。
将祁桑推給晏淮鶴後,筠澤連忙道:“快帶你師妹回去,以後不要讓她随随便便見仙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