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譽文沒有把目光落在遲未晞身上。
他并不打算去細究“女朋友”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去捕捉她的微表情,以造成她的難堪。
他沒有這種惡趣味,當然,也不會因這種小問題而自作多情。
遲未晞坐如針氈。
溫譽文已經重新啟動了車子,五指搭上方向盤,車燈瞬間點亮窗外夜色,淺淺一束光。
他說:“很晚了,送你回家。”
依舊是和剛才無異的嗓音和語調,聽不出有任何的不滿,仿佛一個話題已經結束,他隻是在說,該走了。
然而落在遲未晞心裡,卻似雨滴敲打山頭,那悠悠山谷裡傳來的一記長鳴警鐘,震得她腦子一嗡,猝然驚醒,剛才是她忘形了。
他會因此而不理她嗎?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擔憂與害怕。
仿佛隻有半秒,車子已經停在了她家門前。
遲未晞心裡一陣着急,指尖不由拽緊垂落身側的長裙子,極為順滑的羊絨布料被她拽出一道蜿蜒褶皺,形狀堪比她心情糟糕。
她喉嚨徹底染上澀意。
要解釋的。
她必須解釋的。
可不敢貿貿然開口,于是隻能先動作緩慢地松掉了安全帶,再低頭抱起那袋因無力量支撐而癱倒在她大腿上的糖果。
她努力平複情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刻意,笑一下,才說:“我...”
終究是沒能“我”下去,懷裡窸窸窣窣被拽緊的塑料袋聲響已經将她全部的緊張洩露,遲未晞頭一低,隻好道歉:“對不起。”
溫譽文這才把目光投向她。
然而沒等他開口說話,遲未晞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
“我剛剛那樣問,其實沒有什麼别的意思。”
“我隻是,隻是因為有一點感慨。”她把目光移向溫譽文,如果把假話摻雜真話裡說,其實并不艱難,“我爸爸媽媽他們都再婚了,也都各自再擁有了自己的小孩。”
可難的是要在真話裡赤裸裸地展現出自己的裂縫,僅僅隻是說到這,遲未晞的眼眶瞬間又紅了。
就像今晚,那張與她無關的熱鬧飯桌,沉默吃掉的518顆米飯粒,包括在洗手間被流水沖走的難聽話語,她身上特意買的新裙子,隻能藏在背包裡的禮物,一切的一切,都讓她覺得無比難堪。
她就是被人抛棄了。
就像她的第13個失望:媽媽放棄了我的撫養權。
即便當時已經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偷偷哭過一萬次,早就把自己鎖在笨重外殼,也還是會在今天徹底感受到被抛棄的具象而備受影響。
遲未晞吸了吸鼻子,又擡手揉一下眼睛,難過包裹着難過,該怎麼才好,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了。
她開始預設壞想法。
那就讨厭她吧,沒關系的,反正她早就習慣了,最多又躲起來大哭一場咯,隻要哭完,她就又是漂漂亮亮的遲未晞了。
這也沒什麼的。
但依舊還是會為他讨厭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萬分難過。
真的要讨厭她嗎。
又要哭了,遲未晞沒辦法再說話,靜谧的空間又隻剩這涼薄夜色。擋風玻璃窗外是月亮斜斜的一道影,樓與樓之隔得遠,稀稀疏疏幾盞燈火,還沒眼前的車燈明亮。
好像莫名就能感受到她凄涼的心境。
那細雨折枝頭的清脆山果,不見晴天的度過整個漫長雨季,總是惹人憐惜的。16歲,還是會把父母的疼愛看得比天重的年紀。
溫譽文沉沉歎了口氣,問遲未晞:“不是想要遊車河嗎?”
聽這話,遲未晞吸了吸鼻子,塞住了,隻好稍稍用嘴巴呼吸,抽噎一下,依舊沒辦法,她說不出話。
溫譽文:“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下次再帶你去好不好?”
這個好不好似夜色下的潮汐輕湧,細浪拍沙,一下就卷走了遲未晞所預設的所有壞想法。
世間仿佛變得安靜,心裡隻剩拍岸的浪潮,那治愈的聲音萦繞在心頭,連沉默都變得溫柔。
懷裡的袋子再次有了極細微的窸窣聲響,遲未晞此時正用她亂成漿糊的腦子接收信号,聽完全部的句子,隻留下帶你去三個字,便想着去,她不顧鼻音濃重,仍帶着哭腔,一抽一抽地哽咽着:“可是我,我明晚要上,上舞蹈課,後天吧。”
好可憐。
天塌了。
卻忽地就讓她掌握了主動權。
溫譽文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耳朵聽了什麼,到底是哪個詞讓她理解成明晚的?
對上她依舊泛紅的可憐眉眼,随口一說也要變成誓言,“呵”一下,跳進自己挖下的坑,氣笑了:“你是我的秘書嗎,這麼會安排。”
遲未晞眼裡的霧氣已關閘,她說過的,她心情的好好壞壞已經全部由他掌控了。
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怎麼辦呢,她又吸了吸鼻子。
溫譽文終于想起要給她遞紙巾。
遲未晞擡手接過,說:“謝謝。”可一下就将那紙巾揉成團,虛虛捏在掌心,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擤鼻涕。
眼看那四方紙巾瞬間成了她指縫裡露出的一道影,像捏皺了他投降的白旗,溫譽文覺得好笑,語氣終于有了縱容:“再晚些時間吧。”
“至少等我出差回來?”
征詢她的語氣實在是太溫柔了,遲未晞不敢去看他的眉眼,隻好小小聲說:“你還要去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