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丙夜,奉安宮内的案幾上依舊文書堆疊,那玄色衣衫的男人批閱着各地呈上的劄子,眉宇在燭台明滅中擠出了川字。
明德門之變已過去三年,隻是先皇時期留下的窟窿和爛攤子直到現在都還未被完全填補。
建德帝晚年已沒有了年少時的遠大抱負,勤儉質樸勵精圖治大半生,臨到老卻聽信讒言,為加強皇權統治大肆封賞,士族門閥制度下使得奢靡之風空前盛行。
“陛下,天晚了,您早些歇息吧。”
内侍守福端着換了不知多少回的茶水回來,重新給齊頌斟滿。
待茶水流動的聲音徹底打破殿中寂靜,齊頌才将手裡的文書擱置一旁。
在齊頌還是三皇子時守福便跟在他身邊,從冷宮到明德門之變,從任人喝來喚去到奉安宮内大總管。哪怕深得天子信任,守福平日裡也多是沉默寡言,眼裡似乎隻有齊頌這個主子。
“時辰還早。”
齊頌本想将洛河水患後上報的文書處理完,但一擡眸,瞥見守福端着茶壺似地宮俑人般靜默伫立一旁時便又歇了心思:“今日便早些休息。”
起身的動作掀起燭火搖曳,往内殿走了幾步,齊頌才又停下:“守福,你是朕在這宮裡唯一信任的人。”
當年明德門之變,若不是跟在身旁的守福替他擋下那支冷箭,他也未必能走到這步。
“陛下。”
天子的話似乎并未讓瘦小的内侍動容,他隻如以往般躬身跟在齊頌後側方,待齊頌繼續往裡走後才道:“您日理萬機,有些腌臜事守福就自作主張瞞下了。”
齊頌偏頭淡笑:“你這性子。”
守福是他十四歲那年從冷宮枯井裡救上來的,這麼些年,哪怕如今在他面前也一闆一眼從未變過。
“朕若是不理會,他們終究不會消停。”
晉王府是他登基三年來落下的第一刀。
列舉大罪五條将其抄沒後,晉王的黨羽就不斷從各個地方給他找麻煩。
兔死狐悲亦或是唇亡齒寒不得而知,隻是像那盤踞泥土下的腐爛樹根,徹底将病竈掘除才能得以重獲新生。
“而且倘若讓他們知曉是你阻攔,最後麻煩可就都落到了你頭上。”
齊頌語氣難得打趣,望向那寬大衣袍下遮掩着的瘦小身軀。
極不合身。
可那躬身也保持直挺的背脊卻能輕易讓人感覺到他性格的冷硬。
“今日便算了,待明天一早讓他們進來吧。”
守福低垂腦袋應:“是。”
奉安宮是先皇後居所,自繼位後齊頌就住在了這裡。
伺候着齊頌睡下,守福才一路往外殿去。
剛出殿門,一陣不同殿内暖意的凜冽寒風就呼嘯着簌簌卷起衣袍。
守福被黑夜籠罩的面龐更顯冷硬。他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前,直到階陛前才停了下來。
漢白玉制成的陛石上,跪着的母子二人身着單薄衣裳在寒風中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瞬就要昏死過去。
聽見動靜,那發髻隻用木簪绾起的女人呆呆擡頭,在看見守福時猛地将倚靠在懷裡的孩子晃醒跪着往前挪。
“福大人!福大人您可有禀告陛下?”
女人聲音早已沙啞,開口藏不住的急切,眼淚也跟着撲簌簌落下。
望着狼狽也難掩姝色的女人,守福冷漠開口:“陛下乏了,若是夫人您能熬得住,那便等到寅時吧。”
原以為也會和前些日子一樣,袁氏準備好的那些哀求在守福話音落下後盡數卡在了喉嚨裡。
她猛地擡頭,看見的卻是已經轉身離去隐沒在夜色中的瘦小身影。
袁氏指甲陷入掌心,癱坐在地也不知是恨是驚,好半晌,她才被耳旁稚嫩的聲音喚回神。
身旁的孩子往袁氏懷裡瑟縮,凍得聲音都隐隐打顫:“母親,軒兒冷。”
袁氏伸手将兒子攬進懷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為了到帝王跟前哭,她和兒子都換上了單薄的衣裳。
往日跪上一個時辰便能回去,可現在——
袁氏擡頭看了眼天色。離皇帝早朝少說也還得兩個時辰。
袁氏被凍得牙關緊咬,抹了把眼淚安撫道:“軒兒,再忍忍。”
晉王府被抄沒月餘,王府内從上到下無一幸免被流放北地,唯獨她母子倆被皇帝恩準留在了京城。
任誰都想不到曾經權覆朝野的晉王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而袁氏也沒想到從前在府中毫不起眼的她現如今成了雙方博弈的棋子。
望了望兒子蒼白的臉龐,袁氏隻能含淚将他攏在懷中靜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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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忙活了一夜,哪怕在夢中沈旆甯也依舊惦記着楊遠清交待的東西。翌日叫醒她的也不是小厮,而是夢中露餡被皇帝叫人拖出去仗斃的場景。
拖着疲乏酸軟的身子再次踏上去上朝的路,沿路還不斷複盤。
隻是沈旆甯萬萬沒想到,和前幾日一樣混着等散朝的她卻在一陣宣唱中糊裡糊塗地跟着去了大殿。手握笏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眼觀鼻鼻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