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時分還是斜陽夕照,等過了酉正,沉寂的茫霧中便紛紛揚揚落下細密的銀砂。
沒得到老山參,沈旆甯在書房裡都聽見楊遠清又挨了一頓罵。
當初楊母的父親也是個老秀才,嫁入也算是書香門的的楊家後更是不管何事都要将女誡内訓挂在嘴邊。
到底是心疼兒子,給兒媳立完規矩,末了還沒忘記從私房裡拿出錢來差丫鬟去買了些當歸回來炖了羊肉湯。
晚飯吃了個八分飽,沈旆甯又頂着楊遠清暗自責備的目光悠哉地晃回了書房。
炭盆早已擺好,随手将門帶上後懶洋洋地躺回榻上。吃飯前停下的訓誡聲又隐約傳來。霜雪隔絕的靜谧中,沈旆甯感受到她從前難得體會的閑适。
平日裡楊遠清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啊?
難怪都說甩手掌櫃的日子清閑。
算着時辰,要想等楊遠清被指使着忙完伺候着他娘睡下估摸着也還得大半個時辰。
今日在禦書房遭受的驚吓起伏到現在才堪堪緩過那口氣,躺了一會的沈旆甯閑不住,又撐起那口氣坐到了書案前。
楊遠清平日那些過于晦澀難懂的書籍她也看不明白,便順手拿起了論語,一知半解地慢慢去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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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遠清拖着疲憊推門而入時,就隻見她撐着下巴懶懶倚在椅圈,手裡的論語也随主人一般半耷拉着無精打采。
聽見動靜,沈旆甯慢悠悠直起身,掩唇打了個哈欠後才淚眼朦胧問:“今日要學什麼?”
屋内的溫度似乎被她的開口打破,楊遠清在楊母跟前憋了一天的火氣頃刻間迸發。
他眉間也像是烏雲積聚:“你難道沒見我忙一天了嗎?”
寅初就被喊醒,她去上值他就得去母親跟前候着。她早早散值回來躺着,他也還得跟着去端茶倒水。她吃橘餅,他因沒能拿到老山參被數落了整個下午。回房想休息,還要為了她的事費心。
面對楊遠清無名的愠怒,沈旆甯卻哂笑着不以為意:“先不提照顧娘親本就是你應做的事,再者這些你認為累的事,我自打進門便日複一日都在做。你何時聽我同你抱怨過?”
曾經楊遠清從未仔細打量過自己,而此時燭火搖曳下,那張面容仿佛有着他從未見過的平靜。
那雙眸子裡如同灌注了古井的深沉,就那麼靜靜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應。
想反駁的話就那樣卡在了喉嚨裡,生出令他啞口無言的澀然。
“可......”
呼吸凝重,臉頰上亦是無端覆上一層躁熱。
末了不知是急是氣,他慌亂收回愣神間跟沈旆甯交互的視線:“就算你說得對,那你也不能因着換了個身子便不管娘親了吧?”
他指向離沈旆甯胳膊旁邊半尺處的位置,是包着橘餅的那張油紙,被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書案上,上頭還壓着他最為喜愛的那方白玉鎮紙。
連取下的麻繩也被細心纏繞好後擱置上方。
楊遠清氣悶:“我往日散值後也并未買這些、吃食。”
“我何時說過我不管娘親?”
見楊遠清似小兒辯鬥般故作強硬的模樣,沈旆甯懶得理會,隻是輕笑着将手裡的論語擱下:“隻是咱倆現在是換了身子,自然是要做好各自本分的事不是?總不能散值回來還要讓我幫着你伺候娘親罷?”
“再者從前你可并未有過如此行為,若是不怕娘親看出端倪的話——”
她後面的話驟然停住,留下的遐想也足夠讓楊遠清漲紅了臉。
可惜沈旆甯說的都是實話,他無法找出話裡的錯處,更無法去接她的話茬。
心裡彎彎繞繞一圈,終是支支吾吾道:“你買了吃食回來卻是獨自一人吃了,你這哪能叫在意娘?”
裡外都透着責備的話落在沈旆甯耳朵裡,讓她原本以為看清了的心一落再落。
“你既那麼孝順,又為何不知娘親并不喜橘餅?”
“那你為何不買娘喜歡的吃食?”
似乎想在面子上扳回一成,語氣都摻雜了質詢:“我每月那些俸祿可不是讓你買這些無用吃食的,打點酬酢哪一樣不需銀錢?”
睨着不過才在家裡蹉磨了幾日便有了當家深知柴米貴覺悟的夫君,沈旆甯忽地也覺着新鮮了。
“人人都道當官好,十年寒窗隻為一朝登科蟾宮折桂......”沈旆甯語氣片刻停頓後思緒似乎陷入了悠遠中。
回想當初還在閨中時,她其實并不喜歡那總是滿身傲氣,還喜歡斜着眼用下巴瞧人的楊遠清。
隻是阿爹阿娘,乃至兄長那會總時常在她耳邊說起楊遠清的好。
譬如什麼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沈家隻是商戶,若是能嫁給他怎麼也算是沈家高攀。
若不是當年定的是娃娃親,和楊家這門婚事怎麼也落不到沈家的門楣上。待他金榜題名,那榜下捉婿的再差都是個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