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此話何解?”沈旆甯這話字面上說得直白,反倒是勾起了齊頌的興趣。
頂着那快要在她身上戳出來兩個窟窿的灼灼目光,沈旆甯默默吐出她記下的:“陛下是君,君子之事上也[1]。”
“楊大人,”齊頌直起微微前傾的身體問:“這跟你陪朕下棋何幹?”
“既忠君,那微臣的行為必将以陛下為首。君臣間博弈,無論輸赢,輸的都是微臣。”
思緒在心裡兜了幾個圈子,沈旆甯自覺說不出那些彎彎繞繞的話來,可她又無法坦白事實真相,便幹脆換了種說法。
阿谀奉承的話平日裡齊頌沒少聽。
無論真心亦或是假意,哪怕當初晉王,明面上的話大多也都帶着恭維。
可這會,齊頌望着眼前面不改色的那張臉,敏銳地察覺到了怪異,卻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楊大人是怕朕輸不起?”
“陛下不會輸。”
“既然楊大人笃定朕會赢,那為何不敢和朕下棋?”
“陛下肯定會赢,那這棋微臣下了也隻是浪費這些時間罷了。”
都說帝王心思深如海,沈旆甯生怕語氣稍有停頓會顯得不真誠,齊頌問一句她便接一句,最後連揣度考量都省了,搬出了往日在家裡應對楊母的法子。
幾句話下來,齊頌生平頭一回感受到拳頭打在棉花上,有力無處使的滋味令他瞬間啞然。
若是朝中旁的官員得他恩準,面上定是歡歡喜喜謝恩。
哪怕為了拍馬屁不敢真的赢他,那也會在過程中好好表現一番。
而他——
齊頌撩起眼皮認真打量他從未注意過的左郎中。
進來後就規規矩矩如同木雕般坐在那,圓滑得像塊臭石頭。
隻是這念頭剛生出,齊頌又倏忽恍然。
難怪這左郎中戶部任職三年他都并無印象。若不是昨日注意到,他怕是能憑着這種圓滑在這士族遍布的朝中混到告老還鄉罷?
沈旆甯并不知道這無聲的靜默下,皇帝的心思早已經千回百轉,甚至還因她剛才那番迫不得已的話無中生有揣度出了别的想法。
“如此。”
對面男人曳長的尾音讓沈旆甯呼吸猛地收緊。
等待下文時卻又聽他輕喚了聲:“承影。”
若不是琉璃燈盞上火苗顫動,沈旆甯都以為人是憑空出現的。
望着眼前融于夜色的墨衣,讓她覺得胃裡一陣翻騰。
“送楊大人回去。”
沈旆甯:??
“不用!”
比起進來後一直保持的拘謹,沈旆甯這一嗓子反倒是吼出了真情實感。
聲音蓋過了齊頌,驚得守福都不由朝她瞥來。
察覺到失态後,整個神情都僵住的沈旆甯無措地朝端坐對面的男人望去。
慌亂一眼似撥開雲霧,令她好奇的容顔在燭火映照下已然清晰。細看下更确認了和當初楊遠清描述給她聽的模樣大相徑庭。
如天潢貴胄似的倨傲甚少,疏朗清隽中隻顯露着屬于帝王自有的無俦尊榮。
在三人齊齊注視下,沈旆甯又趕忙收回目光,壓低眉眼解釋:“多謝陛下體諒,天色尚早,微臣可以自己回去,就不勞煩承影大人了。”
思來想去還生怕皇帝拒絕,她又猛地擡起頭,眼神無比誠懇:“太醫也說,多活動活動筋骨病好得快,微臣也想早日替陛下分憂。”
齊頌從方才的訝異中回過神,将她臉上生動的神情盡收眼底,最後忽地失笑:“這戌時已過,外頭天寒地凍,楊大人若想活動筋骨那便明晨早起,朕讓承影備馬車送你回去。”
聽說不用被倒挂着扛回去,沈旆甯才松了口氣不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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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來客離去,殿内空氣似乎也悄然靜置。
齊頌端起沁涼的茶盞,眉宇間落下思緒的神色。
“陛下。”
守福上前給他換上新茶,視線落在他又恢複以往的漠然上,木然的眼神有片刻閃動,隻是片刻後又歸于沉寂。
直到茶水溫熱再次在指尖消散,望着桌案上一子未動的棋盤,齊頌突然問起:“守福,你覺得這楊遠清如何?”
“倒也是個怪人。”
斟酌回想良久,守福才讷讷附和一句。
此時沈旆甯并不知曉她離開後兩人這短暫的談論。
回程沿路撩着車帷向外看,到了離楊家還有些距離的地方她就連忙沖着前頭駕車的承影喊停:“承影大人,這還有幾步路,我走回去便是!”
“可陛下有旨——”
“承影大人!”沈旆甯趕忙截住他的話提醒道:“您難道忘了,我是如何出來的?”
從房頂離開,待會再駕着馬車大搖大擺從門口進,看了眼天色,沈旆甯半點也不想再被楊遠清纏着打聽盤問。
好在她剛說完,就聽見車帷外頭的承影籲地一聲勒緊了缰繩。
等馬車停穩後沈旆甯掀開帷子往下跳,踩在并未蓄積多厚的銀砂上發出喀嚓輕響。
“楊大人說得對,是在下疏忽了!”
沈旆甯擺擺手:“不妨事,那——”
隻是還不等把話說完,她就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