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早朝過後,大多文武重臣的腦子裡同時多出個不知長相的人。
特别是人還躺在家中,卻被當衆褫奪了官職的盧四公子。
待敕谕落定,更是有那好事的公子哥當夜就特意越過了太師府牆頭聽裡頭傳出來的雞飛狗跳。
戶部郎中楊遠清的名字一夜之間風頭蓋過了京中風頭最盛的纨绔。
如今隻有沈旆甯自個兒覺着她被架在了火上烤。
從戶部閑職到大理寺少卿,查案這件事對她而言,和那屠戶轉行去當繡娘并無差别。
“楊大人!”
到了大理寺,沈旆甯正琢磨着昨兒夜裡楊遠清恨不得掰開揉碎硬塞進她腦子裡的話,就聽前方傳來一道聞聲都覺得熱情的招呼。
來人身着青綠官袍,踩着零碎卻幹練的步伐迎面走來,等到面前時笑着朝她拱手揖禮。
“裴大人正在裡頭處理公事,怕怠慢,特意讓我出來接您。”這人一張福态的臉,說起話來面上也帶起幾分得體笑意。
不知對方身份,又怕多說多錯,心弦緊繃着的沈旆甯也匆忙朝他回了個禮。
“楊大人,我是大理寺主簿,姓劉。”劉主簿引着沈旆甯往衙署裡走,邊走邊給她介紹。
和戶部衙前的石獅不同,大理寺這一對獬豸更有種讓人心生怯意的冷肅。
穿過前院,剛邁過儀門後那祥雲紋影壁的沈旆甯一眼就瞥見了大堂院外立着的那口水井,目光好奇地停留。
注意到她偷偷打量的神色,劉主簿便笑着道:“這口井還是裴大人當初着人打的,現下冬日蕭條,待盛夏青苔爬滿水裡頭清涼的水可就派上用場了。”
說話間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正堂。
望着裡頭空無一人,還不等沈旆甯問起劉主簿臉上的笑意就又深了幾分:“楊大人,衙中大夥都忙,裴大人此時也還在架閣庫中忙着,您這邊請。”
沈旆甯雖沒當過官,但在戶部混日子的這段時日裡也慢慢有所感悟,在她自個兒看來,覺着跟經商也差不了多少。
隻不過官和官之間并不似商賈們交易得那般直白,他們中夾帶的利益總是藏着掖着,有話也不會放在明面上說,同僚之間看似大家都要好,背地裡卻是各為其主。
又哪怕心知肚明的事,也會彎彎繞繞地遮上一層霧紗讓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像楊遠清這般怕得罪人顧慮太多而僞裝成牆頭草、或李同那般毫無心計聒噪到任何話都往外捅的倒是少見。
沈旆甯知道這會兒劉主簿将話解釋得清楚客氣許是怕她誤會衆人不在是給她下馬威,愣怔片刻後才問:“不瞞您說,我确是什麼都不懂。現在進去可會打擾裴大人?”
昨兒夜裡楊遠清在她耳邊絮叨那半宿的為官之道她是連一星半點都沒記住。
先前來的路上,沈旆甯就已經在心裡琢磨。從戶部到大理寺,看似離死期又近了一步,可實際也算個虛心請教的好時機。
楊遠清在戶部任職幾年,她若突然變了個性子确實不好解釋。可現在她和大理寺的中的人互不相識,二者之間需要處理的事務也毫不相幹,不懂就問反倒比不懂裝懂來得踏實。
暫且不論後頭是否能和楊遠清換回來,她都得先為眼下去做打算。
望向沈旆甯那張真心誠意的臉,劉主簿略微愣怔,再開口時臉上的笑仿佛多了幾分真切:“不麻煩,裴大人有交代,隻要楊大人到了就帶您去找他。”
聽他這麼說沈旆甯才放下心來:“有勞您。”
架閣庫在衙署南面。
跟着劉主簿一路穿行,偶有燕雀掠過落在屋脊上。
主簿是個心細之人,起初聽他語氣不疾不徐,可等到了架閣庫前,沈旆甯才發覺方才一路上他先挑揀着要緊的給她講了個七七八八。
“裴大人是很好相處的人。”
在還未踏進架閣庫前,沈旆甯是信了這句話的。
比起外頭,架閣庫昏暗的視線更顯清冷。
靠門口的角落裡擺放着一隻刻漏,從窗棂透進的熹微光亮在那緩慢流逝的滴水聲中依稀能窺現光影綽綽。
“架閣庫中呈放的都是曆年來的卷宗,怕走水,裡頭從不敢點明火。”
聽一旁劉主簿低聲解釋,沈旆甯恍然點點頭。
又往裡頭走了幾步,紙頁翻動的窸窣聲愈發明顯,不多時,沈旆甯就看見了正對面那位正埋在格架前翻找卷宗的裴大人。
那張自帶威嚴的國字臉從回字紋欄杆中透出,沈旆甯覺着不該在這時打斷,可又不好裝作看不見,最後隻能壓着嗓子出聲問候:“裴大人。”
裴元明習武,功夫極好,在兩人進來時就已聽見動靜。
隻是還憋着滿肚子火,原本是打算将人晾着,可又在沈旆甯出聲後用淩厲的視線掃向她。
打量了幾眼,裴元明便果然如此地将眉擰緊。
文文弱弱一介書生,還是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戶部調來的,若不是馬屁拍得好,就是齊頌那小崽子昏了頭!
“嗯。”
沈旆甯自覺不蠢,眼神也恰好不錯。哪怕這位裴大人有回應,她也清楚地看見了不怒自威的臉上表露出來的嫌棄。
怎麼看,都不像劉主簿口中說的那好相處的人。
“裴大人,楊少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