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倒台,崔源獨子身亡,他稱病在家拖了月餘。
兒子被那毒婦害死後他就将人關進後院,打的什麼主意隻要是世家大族心裡都清楚。誰知那裴元明竟帶人沖進府中将人帶走!
後得知是皇帝的主意,崔源哪怕再恨也隻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
無論是何朝代,殺人者償命,崔源隻恨便宜了那毒婦。
誰知他一等再等,大理寺把人帶走後卻遲遲沒有消息。
上回托丞相幫忙旁敲側擊試探皇帝的态度,半路卻殺出個裴元明,末了還能沒從他那讨到好,眼看杜氏的案子一拖再拖,他這才按耐不住回來上朝。
負責他兒子命案的官員此刻站在殿中,崔源将對皇帝和裴元明的不滿都轉移到了新晉的那位少卿大人身上。
“陛下,楊大人既奉旨接手杜氏一案,半月有餘卻無半點進展,可否容微臣問上一句?”怕皇帝不應,崔源又一咬牙,步步緊逼:“我兒屍骨未寒,夜夜托夢叫屈,若多有得罪,微臣願先給楊大人賠罪!”
說着崔源轉過身,當衆朝着沈旆甯揖了一禮。
他投來那目光裡隐藏的敵意太過明顯,讓沈旆甯無法忽視其中包含銳利的逼迫感。
隻是她偏生不是被人逼迫便會害怕退縮的性子。
側身避開揖禮,斂下因不适應而緊促的呼吸,不動聲色吐出一口氣。
她沒接崔源的話,停頓片刻後先是望向銮椅上似在沉吟尚未表态的人:“陛下,微臣可否回答崔大人?”
她知道早朝目的是為了君臣議事,可她分不清此時崔源問起的算私事還是公事。
不知就問,問清楚再答錯處才不會落在她頭上。
齊頌并不知道沈旆甯的想法,也從未想過上朝頭一天,想看的樂子就那麼調轉矛頭朝他飛來。
隻是廷下那雙透出詢問的眸中神色真誠,他也不能再如以往那般隔岸觀火。
那麼直白跟皇帝問話的,不說齊頌,連廷下百官都是頭回見。
饒是崔源都怔了須臾。
“這樁案子細算也算政事,楊卿想說便可直說。”
聽他模棱兩可的回複,沈旆甯的思緒在心裡頭轉了個彎,才揣摩着朝崔源回了一禮:“若算政事,崔大人您問便是,若能說我定會告知。”
沈旆甯态度溫和有禮,滿腹怨氣的崔源也不好在這朝政殿中再咄咄逼人。
想起丞相說的,楊遠清出身北地寒門,入了戶部快三載,如今皇帝根基漸穩,想提拔他成為手中刀也合情理。
隻是這刀趁不趁手,能否磨出那鋒利的刃,皇帝說了還不算。
“楊大人,敢問那殺人的杜氏現今如何?”
崔源并未避諱,他紅着眼眶,語氣還隐約能聽出咬牙切齒的恨意,似一個傷心欲絕的父親。
廷下百官皆有妻室子息,看雙鬓斑白的崔源,不論真情假意,也都不由輕歎。
齊頌坐在高處,微微扯動的唇角并未聲張又再次落下。
崔源那铿锵顫抖的聲音讓朝政殿中都不自覺染上莫名的悲傷,而沈旆甯那雙眸卻似無波古井,平靜地望向他:“杜氏乃嫌犯,自是羁押在大理寺獄中。”
說了跟沒說似的話讓崔源哭腔一滞,他咬牙:“楊大人,我想問的是人證物證俱在,已被提走半月有餘,那杜氏為何到如今都未定罪!”
“哦,”沈旆甯恍然:“看來大人平日裡替陛下辦差都未曾上心。”
正等着要一個交代的崔源陡然被這莫名其妙的大帽子扣下,臉色唰地煞白,随後激出泛紅的羞惱:“大膽!你竟敢污蔑本官!本官對陛下忠心蒼天可鑒!”
瞥見崔源氣得那兩撇胡子都在顫抖,沈旆甯表情卻露出不解,不疾不徐問:“大人既是辦差上心又豈會不知無論辦案辦差都需明晰的流程呢?亦或是平日大人您辦差時都不需商議查辦便能蓋棺定論?”
一句反問,猶如當衆給崔源潑了盆涼水,将他滿腹的火氣盡數澆熄。
無論是哪頂帽子,都接不得。
他未曾想眼前這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人竟是條隻咬人不吠叫的狗。
可他到底是在官場混迹了十數年的人,很快便又鎮定下來,冷哼一聲:“你們大理寺将人帶走已不是一兩天了,明擺着闆上釘釘的事還需要如何去查?是楊大人你無能亦或是大理寺無能?”
崔源可謂是咄咄逼人,隻是廷下百官早已習慣他這幅張揚模樣。陛下沒發話,站在最前頭的丞相亦目不斜視,其餘人自然也就保持着事不關己的态度。
喪子之痛哪怕是态度不好也情有可原罷?
在山雨欲來的靜默中,衆人都等着被逼問的人回話。
若對面站着的是裴元明,崔源斷不敢說出如此令人屈辱的話來。
可如今——
那身着深绯官袍的人眉宇間甚至都平靜得不見半點波瀾,和殿中都上了年歲的文臣武将比起,面容儒雅清隽,看上去就是個好任人欺負的主。
香爐浮出缭繞的青煙在靜谧中味道更為濃郁,沈旆甯眸光掠過殿門,茫霧依稀可見。
松開掌心方才輕攥着的袖袍,再開口,語氣夾雜着莫名冷意:“闆上釘釘,崔大人您意指的是哪顆釘?”
“大理寺是否無能不歸崔大人您來評判,我們将人帶走乃查案流程,您若不滿大可找陛下上奏彈劾,再說您口中的那人證物證也是由你府上所出的一面之詞,若按您說的偏聽偏信便妄斷......”
“崔大人,大理寺可不姓崔。”
語調平緩看不出情緒起伏,被這番話噎得啞口無言的崔源卻莫名感覺到面前這青年平淡的語氣中暗藏着鋒芒。
想到那日醫女替杜岚清治傷後出來禀報的話,沈旆甯心中就隐約生出一團怒火。隻不過她将私下生出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這需公事公辦的事看似處處受鉗制,可擺在明面亦有好處,辦好了便無一人再敢在背後議論是非胡亂潑髒水。
崔源怔了好一會才找回聲音:“楊大人,我隻是問那杜氏如何,你為何要跟我扯些别的?”
“杜氏?”
直到這時,沈旆甯臉上才有了除平靜外的第二種表情,她扯唇輕笑:“杜氏現如今也歸大理寺管,待查出結果崔大人自會知曉,其餘的嘛,無可奉告。”
沒讨到好的崔源面上顯出羞惱,隻是還記得此時身處朝政殿,收斂了脾氣。
唇槍舌劍間殿外晨霧散去,金烏明光透出雲層,朝政殿内也明亮許多。
齊頌坐直身子,剛才看廷下兩人你來我往時輕敲在銮椅扶手上的動作也緩緩停下。斂眸掩下其中暗芒望向沈旆甯,緩緩開口時卻道:“楊卿,崔大人也是情急。”
再怎麼說,死了兒子倒也是真的。
這場戲看得滿意,齊頌便也借此給雙方止戰的台階。
崔源識時務,把剩餘的話咽了回去,紅着眼朝着上頭深深弓腰一拜,似感激涕零:“臣,謝陛下體諒!”
緊接着齊頌目光轉向沈旆甯,此時他卻聽見了和往日不同的答複。
“陛下,微臣以為,崔大人既想給令郎讨公道,那更是要從頭到尾還原這件案子的過程容不得半點差錯。”
“想必您将此事移交大理寺時起的也是想将這事公正處理好的念頭罷?”
話落,沈旆甯也沒細看銮椅上的男人,躬身垂目保持着恭敬的弧度。
台階擺了,可人家非但沒順着下去,反倒将難題丢還給了他。
望着廷下那張正經得似廟中雕像的面龐,齊頌倏地額角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