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甯沒說話,然後蕭玉顔走到了他面前,女人面容憔悴,顯然也是病情加重,被攙扶着才勉強站穩,伸出手拍了拍景甯的肩膀。
“甯甯,錦容已經走了,景家以後也再掀不起什麼風浪。回來吧,這是你爸爸生前的遺願,他一直覺得很愧對你和你媽媽……”
景甯平靜地望向幾位神色各異的蕭家人,視線才落回到蕭玉顔身上:“蕭阿姨不必說這麼多,我和我媽媽從小相依為命,沒有什麼爸爸。還是說蕭阿姨覺得,我這樣的人逃不過私生子的宿命?”
蕭玉顔神色一僵。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玉顔這麼說也是為了你好,二哥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母親!景甯,我們都知道你這些年受了委屈,心裡有氣,可是前些年蕭家也不好過啊,不然也不會去國外避難!”
一個男人氣憤的站出來,看着景甯蒼白的臉又說不出難聽的話,隻是語氣重了點。
她身邊的女人扯了扯他,怒道:“你在這添什麼亂!”
男人繃着臉不說話了。
女人又望向景甯,無奈道:“你不要介意,這是你三叔,就是脾氣爆了點,本質上還是關心你。”
景甯閉上眼深吸口氣,扯了下唇角說:“謝謝關心,祭拜完就請離開吧,我替我母親感謝各位的到來。”
說着,景甯深深朝他們鞠了一躬,然後轉過了身。
蕭三叔還想要說什麼時,他身後另一個中年男人朝他使了個顔色,他這才閉上嘴巴,和妻子先出去了。
但蕭垣蕭玉顔,還有那個中年男人卻沒有離開。
男人走到了景甯的身邊,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透過他看什麼人,目光中透着不掩飾的懷念。
對上景甯的眼神時,緊皺的眉頭才松緩開來,努力做出一個溫和長輩該有的模樣:“你的五官和年輕時候的靖遠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就是眼睛不像。”
景甯撇開頭,向來對什麼都遊刃有餘的自己,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深深的攫取他的心髒,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悲戚。
男人還在繼續說:“靖遠的眼睛總是明亮的像夏日夜間的月亮,我們兄妹四人裡面,連最小的玉顔也沒有這樣的眼神。”
“可是孩子,你為什麼心事重重?”
這一瞬間,有一股極強的酸澀感從指尖漫向全身,直沖咽喉,仿佛要從他身體各個部位溢出來。
他僵立在那裡,注視着沉睡在花叢裡的母親,好久才啞聲說話。
“我記得他,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我去趕集,結果我亂跑,和她走丢了,我在人群裡面哇哇大哭,這時,一個戴着帽子的叔叔過來牽住我,說要帶我回家。”
“其實我警惕心很重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他的眼睛時,我對他産生了一種莫名的信任,任由他抱起了我。”
“他說他知道我的生日快要到了,他是聖誕老人派過來給我送禮物的。于是我向他許了很多願,他笑着捏我的臉,把我帶進一個商場,給我買了玩具、衣服,然後把我送到了家樓下。”
“臨走前他遞給我一個盒子,說這是他買給媽媽的。”
“我回到家後不久媽媽回來了,先是抱着我哭了一通,然後看到我帶回來的那些東西,打開那個盒子後,哭得滿臉都是淚,然後又氣又罵,還摔了我的所有玩具,不過最後她還是藏起了那個盒子。”
“後來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媽媽在我兩三歲的時候還會望着窗外發呆,或者故意把我一個人丢在人群中,但後來發現男人沒有再出現過,她終于死心了。”
說到這裡時,男人的臉色已經變了,雙眼黯淡下來,不忍地歎了口氣。
景甯沒有停止自己旁觀者般冷靜的自述。
“在我五歲那年,母親改嫁給了一個老師,生下了一個妹妹。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好,那個男人對我也好,我們都以為好日子就要來了。”
“然而,那個男人竟是個……變态。在我妹妹三歲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次,媽媽知道後再也不讓妹妹和他獨處,還在他的電腦裡找到了他偷拍學生的證據,媽媽将證據交給了警察,那個男人進了監獄,被判了三年。”
“她帶我們去了别的城市,可一個女人要照顧兩個孩子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她隻能拼命工作供我們讀書、上學,還要忍受一些背地裡針對她的流言蜚語。”
“就這樣三年後,那個男人被放出來了,他找到了我們,在媽媽下班回家的路上把她打到昏迷,然後回家要帶走妹妹。”
景甯頓了下,眼神突然變得狠厲,拳頭攥得泛白,額角淡青色的青筋也隐隐暴起。
“放學回來的我正好撞到了這一幕,我現在都記得我當時有多麼冷靜,轉身進廚房,在男人轉身的刹那,用刀捅進了他的腹部……”
蕭玉顔再聽不下去看,眼尾泛紅,哽咽着:“景甯……不要再說了。”
這對景甯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暢快的回憶。
那個男人和蕭垣也面容凝滞,再說不出一個字。
景甯看向他們,這一眼死水般平靜,正是如此才更加讓人心中不安。
“我殺了他,報了警,他沒搶救過來死了,門口的監控拍下了全過程,我因為未成年,加上是正當防衛,無罪釋放。”
“而母親又碾轉帶着我們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其實那時候她的身體就已經不對勁了,她心力憔悴,體力一天天被消磨,正好那時,她認識了一對沒有孩子的恩愛夫妻,最終她決定把妹妹暫時交給他們撫養,然後帶着我來了a市。”
說到這裡景甯就止住了話題,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後面的事情他不用說他們也應該能查到,或者說,早就已經查到了。
而将這些沉積在心底多年的事情吐出,他也仿佛将心頭壓着的那塊大石,從胸口移開了。
他側過身,鎮定自若的看着三人,眼神沉靜如初,口齒清晰:“在我的記憶裡,從沒有過一個父親的角色出現,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難處,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就是沒有,我不懷念也不向往,這場葬禮,我确實是在等你們來,但我想也不是我在等,而是我媽媽在等。”
景甯其實知道的不早,應該是在二十歲那年才意外知道這件事。
不過那時候蕭家人尚在國外,在蕭垣回來後,自己心中的猜測才被證實。
而那個時候母親才動完手術不久,往常景甯一提到那個男人唐錦容就要發瘋要摔東西,所以景甯不敢提。
其實景甯也隐晦的有提過父親的身份,或許唐錦容這麼聰明這麼精明的人也早就察覺了出來。
不然不會莫名其妙的和蕭玉顔很聊得來。
可這不重要了,因為母親已經死了,或許她早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了那個在她生命中昙花一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