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為人多而引起的不适，而是——之前和蘿浮一同出來時遇到的隻是三三兩兩的路人，也就沒仔細留意，到了今日，走在這浩蕩人群中，才深覺不安。

她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就好似被無數雙眼睛盯着，深惡痛絕地盯着，她感到十分壓抑，步子漸漸緩了下來。

照夜栖也停下步子，關切地詢問：“怎麼了？可是有何處不舒服？”

祁筠望着照夜栖深湛甯靜的眼，竟也察覺出了那般意味，她好像……好像真的深陷一場巨大的陰謀之中。

她臉色控制不住地變得有些慘白，強撐出一個笑，“阿栖，好生奇怪，為何我走在這條街上會沒由來地感到心悸。”

聞言，照夜栖并沒有過分訝異，他擡起眼環顧了一下四周，随後将手掌覆蓋上祁筠微涼的眼皮，輕輕按了按，“好些了嗎？”

祁筠感覺仿佛有一陣清涼的水流從肌膚中滲入，順着血脈蔓延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時，那種極其恐懼的壓迫感蕩然無存。

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無大礙。

照夜栖見她狀況好轉，松了口氣，為了緩解她的不安，解釋道：“這就是我不願意讓你獨自出門的原因。”

祁筠忍不住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而照夜栖卻沒有再說下去，祁筠有些失落。

他的聲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日後你就知道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日後你就知道了。”祁筠心中沒由來地煩躁，她估摸着這城中人對她的敵意或許便是照夜栖執意要和她成婚的緣由，照夜栖蓄意隐瞞，蘿浮對此也支支吾吾。到底是何緣故？

不過祁筠也沒糾結太久，她見城中人都朝着一個方向而去，心中有些疑惑，不是說花燈節嗎？為何河岸邊空無一人，反而……

照夜栖似知她心中所想，解釋說：“我族的花燈節和人世間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

“金翅鳥生于廣闊的天地，翺翔于無垠的雲海，因此這花燈也當在雲上。”他說着蓦地展翅，将祁筠撈至懷中，騰地而起。

巨大的金色翅膀展開，掀起一陣狂風，倏忽間二人已行至半空。

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城中搖曳的燈火輝煌，滿山蔓延不絕的蒼翠，以及一條長長的人流彙集成的河流，一路從城中往一座荒山而行。

祁筠緊緊地攀附着照夜栖的手臂，嗚嗚風聲呼嘯在耳邊，她提高了音量指着那座山道：“所以我們現在也要去那座山放花燈嗎？”

照夜栖不答，加快了飛行速度，馳入一片蒼茫夜色中。

漸漸的，視線開闊起來。

祁筠驚奇地發現周邊漂浮着盞盞花燈，猶如碎星一般搖搖晃晃地綴在雲中，可又比星子更加生動迷人，微弱的燈芯燒着，時不時爆出一聲脆生生的響。

祁筠指着花燈上的木簽，輕聲問：“那是什麼？”

照夜栖帶着她走近，視那火苗如無物般拈起那還燒得滾燙的木簽，祁筠就着月光看清：“願家中老母長命百歲，妻兒無病無災。”

他又将好幾盞花燈推到祁筠面前，那些木簽子晃晃蕩蕩地升起，金色的字體赫然出現在眼前：

“願和夫君白首不離。”

“希望來年有個好收成。”

“我想離開雁蕩之丘去九州闖一闖，做一名行俠仗義的逍遙劍客。”

“希望我喜歡的人明年能喜歡我一點。”

“不知道寫點什麼好，就祝丘中人都能活得肆意灑脫，無拘無束。”

風聲在耳邊回蕩，将此間人的心願都送到了祁筠面前，她借着渺茫月光得以窺見無數人的愛恨情仇，癡怨愁苦，或悲或喜，或絕望或不甘或九轉回腸的那些情緒，都赤裸裸地舒展開來。

祁筠心神晃蕩，望向下方。

那些人都是普通的金翅鳥妖，卻也有着和凡俗中人一般樸素的心願，她被這氣氛感染，唇角不自覺挂了一抹笑，再擡眼時看見照夜栖神色深沉地同她一般看着這人間喜樂。

她疑惑，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卻沒發現什麼不同，她問：“阿栖，你有什麼心願嗎？”

照夜栖眉梢一松，眼底漾出一些倦怠的笑意，道：“我不許願的。”

見祁筠不解，他指着下首的萬千族民，溫柔地說：“我的職責是——實現他們的心願。”

祁筠垂下眼沉思，半晌後開口：“那我也不許願了。”

這下輪到照夜栖疑惑了，他問：“為何？”

“阿栖要實現這麼多人的願望，定然很累，我不能給阿栖增加負擔。”

見祁筠說得一闆一眼，如此認真，照夜栖哭笑不得，他松弛下來，視線凝在祁筠面上，在雲上，他巨大的金翅呈現完全展開的狀态，垂落天際，遮天蔽月，煌煌金光瀉落下來，如一朵盛放得酣暢淋漓的花朵，光芒湧動，光彩流轉，他整個人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輝，“隻要是你，就不是負擔。有什麼願望盡管說，不必放花燈我也能實現。”

祁筠眼中閃現驚喜之色，“真的嗎？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嗎？”

照夜栖見她這般開心，心下反而有些不安了，他還是應承下來，“什麼都可以。”

隻要不是讓她離開之類的願望。

祁筠得了他的回答，微微一勾手便到了他跟前，踮起腳尖飛快在他面上落下了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随即似是羞嗤似是欣喜地扭過頭去，對着無邊無際的夜色，無限蔚藍的蒼穹，綿延不絕的群山，人聲鼎沸的人間，大喊：“我想要阿栖過得快樂！想要阿栖每一天都能展眉解頤！想要阿栖永遠永遠，永永遠遠都沒有煩惱！”

照夜栖愣在原地，面上那一點燙得驚人，他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祁筠說完這一切轉眼專注地望着他時，他才深覺此刻不是夢寐，而是真真切切可觸的現實。

祁筠，就在他眼前。

月光柔和清亮，落入她淺褐色眼眸，芒光絲絲縷縷地瀉出，織成滔滔巨網，籠罩了此間風月。

他心亂如麻，不知作何反應，最後隻擠出幾個字：“沒有了嗎？”

祁筠沒有絲毫猶豫，直直望着他的眼眸，很是認真地說：

“最後一個願望是——我想要和阿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