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雨的初夏之夜,空氣中彌漫着難以消弭的燥熱和淡淡的泥土清香。
燈影雨聲裡,塗山燃青目送他們離去。
搖曳的馬車在重重雨幕中漸行漸遠,燃青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
這不是他第一次送她離去,在這樣一個無比稀疏平常的雨夜,他固執地立在檐下,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年。
“族長,夜深了,先休息吧。”老年看着燃青的衣衫已濕了大半,有些擔憂地上前。
燃青如夢初醒,眼前卻仍蒙着一層霧霭,滄桑,悲傷,又甯靜,他輕聲道:“備輛馬車吧,去朱家。”
老年愕然,這大晚上的還要出門嗎?
他到底不敢多言,忙應下。
馬車在雨夜裡一路飛馳,很快便到了朱家。
朱紅的大門莊嚴肅穆地立在風雨中,任雨打風吹也巋然不動,挂在門下的玄鐵風鈴察覺到異樣,丁零當啷地響個不停。
朱淩川和衣推門而出,隻見一抹绛紫衣衫從眼前掠過,速度快得驚人,短短幾息一柄長扇落到脖間,殺意逼人。
他擡眼看清來人,頓時全身僵硬,不敢輕舉妄動,“江長老來此所為何事?”
燃青殺意不減,一雙桃花眼死死地盯着朱淩川,聲音嚴厲,“朱宗主,你這四世家之首的位置是不是坐得太安逸了?”
朱淩川不明覺厲,深深吸了口氣,讨好地笑道:“江長老此話何意?”
“前些日子我傳書于你,讓你處理關于祁門主的流言,這麼多天過去了,為何還會有異樣的聲音流入我耳邊?”
他雙眸幽黑,言辭冰冷,和青丘族長的風流幽默,玩世不恭截然不同。
此刻他隻是荊玉門七大長老之首——江沉坷。
朱淩川在心裡捏了把冷汗,那柄威力無窮的折扇還架在脖子上,讓他有人頭随時落地的風險。
天下百大名器中可跻身前十的桃花折風扇,可于瞬息之間取人性命。
倒不是他貪生怕死,而是在他還年輕的時候,自認武功蓋世,即便是在鶴雲台同期修煉的子弟中也絲毫不落下風,人生中第一場敗仗便是敗給了這桃花折風扇的主人。
他沒有想過成為一門宗主之後竟還要受人桎梏,還能遇見江沉坷,那個常年隐世不出,一出必見血的紫衣郎君——江沉坷。
他語氣微微發抖,有些為難,“這……我鎮壓過,可架不住命案頻發,紙包不住火啊……再者,祁門主那邊的意思是讓我暫時先别插手此事,她自有考量。”
燃青眉心微蹙,殺意淡去幾分。
自有考量?祁筠她到底想做什麼……
朱淩川輕輕舒了口氣,趁着燃青失神的瞬間,将那折扇不動聲色地推開,他觀察着燃青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為何荊玉門不将祁門主的身份公布天下呢?如今隻有四世家宗主和幾個零星的門派知道您将門主之位傳給了祁門主,若是天下人知道了祁筠乃是荊玉門門主,那些懷疑應當會打消不少。”
他試探着,“江長老?”
燃青收起折扇,笑了一笑,“原來是祁門主自己的意思。也罷,那此事你就别插手了。”
他慢悠悠退後幾步,語氣陡然轉急,譏笑道:“至于是否公布身份,那是祁門主自己的事,何時輪得到你來置喙?”
朱淩川心裡有些憋屈,他堂堂四世家宗主之首,居然要卑躬屈膝地面對荊玉門中人。可他這宗主之位便是托了荊玉門的福才從兄長手中搶來的,饒是他再忿忿不平,也隻能憋着。
他忙應聲說是。
“另外,再好好查查這九州中的實力和我相當的箭修。”
朱淩川聞言愈發為難,江沉坷的修為已登峰造極,普天之下打着燈籠也難找到幾個和他能匹敵的人物,他伸手揩了一把汗,唯唯諾諾地應下,“好好……”
“三日内我要看到結果。”一語未畢,那紫色衣衫便如一陣青煙消失在宅院上空。
*
回到雁蕩之丘後,照夜栖新設了一道結界,将風滌齋徹底罩住。遠遠看上去,更像囚籠了。
蘿浮端着煎好的藥打笑道:“尊上對祁姑娘真是好。”
哪門子好,是把她像囚犯一樣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宅院還美其名曰是為她着想嗎?
祁筠什麼也沒說地喝下那碗藥,餘光瞥到一旁準備好的一小碟杏花酥,蘿浮見狀忙把那碟甜酥捧到祁筠面前,“尊上特意命人準備了姑娘愛吃的杏花酥,可以緩解這藥的腥苦。”
她口中苦澀已彌漫開來,在見着這杏花酥前自行淡去了,此刻隻有淡淡的餘味留在唇舌間,因此她隻是笑笑,擺手拒絕了。
蘿浮察覺到祁筠情緒不高,提議道:“整日悶在這房間裡,人都憋壞了。這兩日恰好是族中的花燈節,外面很是熱鬧,姑娘可想出去走走?”
“你忘了上一次嗎?我們隻是出門了三五日,也惹得你家尊上不悅。”
祁筠漫不經心地笑着說,眼底藏着些散漫的冷漠,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着那幾顆形狀飽滿顔色鮮美的杏花酥,心中思量着如何尋個機會再出去看看。
蘿浮愣住,她知道之前是自己自作主張帶祁姑娘出去,才惹得尊上不快,祁姑娘雖然不明說,但被誤解不說,辛辛苦苦準備的生辰禮也毀了,心中多少是有些委屈,可那人是尊上,即便确定是他的錯,可他怎麼會低頭呢?因此再委屈也隻能憋在心裡。
她嘗試着開解:“怎麼會呢?尊上對姑娘您這般好,姑娘也别多想,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我們出去尊上不會說什麼的,若真怪罪下來蘿浮一人承擔……”
“想要出去,為何不找我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下一息隻見照夜栖緩帶輕袍,碧玉簪束發,一步一笑地走進來,溫柔的目光如輕柔的紗幔般落到祁筠面上。端的是高貴内蘊,華美不凡,委實一個翩翩貴公子。
祁筠一掃方才的頹廢,撐着桌子站起來,臉上已然是一個标志得不得了的笑容。
蘿浮止了話頭,站在一旁的她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感歎:祁姑娘對尊上還真是喜歡至極……
外面已是黃昏,街上的人罕見地多了起來。
滿山青翠,水流潺潺,早開的菡萏起伏不定,鋪滿了整條河道,熱鬧的城池中人頭攢動,歡聲笑語飄揚在帶着微微涼意的晚風中。
四月初四——金翅鳥一族的花燈節。
祁筠覺得有些新奇,便打量着來來往往的行人,老少婦孺皆有,無一例外的,面上都洋溢着喜悅。
但走了十幾米,她忽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