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染秋對着陸吟寒的身影罵了幾句,仍不解氣,轉頭看見司馬儀平靜的神色,卻莫名叫她想起雨後的殘柳,萎靡中殘存餘韻,哀傷于其中潛行。
這般大的雨過去後,盛夏似乎也到了頂。往後就是蕭蕭寂然的秋,明淨疏朗,卻滿地落葉。
她有些憂心地牽起司馬儀的手,摸到了一手薄薄的繭,她想到司馬儀性子堅韌執拗,認準了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若她真的喜歡那陸吟寒,恐怕她和司馬炎最終也會妥協。
季染秋輕聲問:“阿儀,沒事吧?”
她也不知自己在問什麼,是除妖之旅是否順利,還是為别的什麼……
司馬儀面上立即浮起一個慣常的笑,她分明是在笑,瞳仁裡的漆黑幽暗卻讓季染秋心裡發怵,讓季染秋覺得她并不開心,甚至十分悲傷。
司馬儀語氣輕快地說:“嫂嫂,我能有什麼事。雨又大起來了,我們進屋吧。”
季染秋心中憂思不減,轉念又想到什麼,神色愈發凝重,她問:“對了,那唳箭宗宗主你可認識?”
司馬儀未來得及細想她這神情語态,唳箭宗這三個字隻在腦中過了半遍,她便記起了這是誰的門派。
她語氣不改:“不認識。怎麼了?”
季染秋蹙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認識……真是奇了怪,那想必是阿儀你在簪玉會上太過出衆,這才惹了那唳箭宗宗主的注意。”
司馬儀和她靜靜走在雨下,從門前到庭前這一段路,忽然變得有些漫長。
上一次見沈逢春還是在一月前,他那時喬裝出現在扶昭城,也不知在籌謀什麼,之後打聽到唳箭宗這個宗門也是在半月以後了,隻知它是個神秘的宗門,具體做什麼的并不清楚。
季染秋心中卸下一塊石頭,舒了口氣:“我本以為你和沈宗主是舊識,可沒想到你竟不認識他,那我可得叫司馬炎千萬不要應下這門婚事……”
她雖盼着司馬儀嫁個好人家,可真有人提親來了,她心底又是不樂意的。司馬儀被她照看着長大,她早就将她當做親生的妹妹了,哪裡又忍心她這麼快嫁出去。
司馬儀回過神來,“什麼……什麼婚事?”
*
明光堂内,司馬炎正和沈溫酒在商讨着事務,談着談着就突然聊起來了司馬儀。
面對沈溫酒對司馬儀的求娶,司馬炎自然是不樂意的。
司馬家作為四世家之一,位高權重,聲名顯赫,況且司馬儀方在簪玉會上聲名大噪,正是前途無量,誰人不想來攀附高枝?
眼前的沈溫酒雖然也姓沈,可是和從前青州的沈家差太多了,沈溫酒即便是一宗之主,可也隻是一無名小派的宗主罷了。若不是前些日子他出行遇襲,被唳箭宗出手相助,他為了表示謝意這才和沈溫酒結拜為兄弟,否則他自是看不上唳箭宗的。
然而礙于情面,司馬炎也不好直接推脫,隻希望沈溫酒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叫雙方都不要太難看,“這……溫酒啊,不是我不樂意。隻是我家小妹如今還無意成婚,況且你和阿儀并不熟識,盲婚啞嫁的,對你二人都不好……”
沈溫酒佯裝沒品出他的意思,溫和地笑:“其實我和司馬姑娘是認識的。”
司馬炎心中一驚,還有這事嗎?他光知道司馬儀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卻不曾想祁筠頂着司馬儀的皮背着他做了多少好事,混賬……混賬東西……
他面上不顯不悅,道:“既然溫酒和小妹是舊友,這事你還是親自問她吧。我雖是兄長,卻做不了她的主。”
沈溫酒依舊噙着一抹淡然溫潤的笑,隻颔首說好。
恰好這時司馬儀推門而入,司馬炎和沈溫酒都聞聲望去。
司馬儀來得匆忙,一襲簡單幹練的素白色衣衫也沒來得及換,袖口上甚至還殘存着淡淡血迹。
入門那一瞬間,她便和沈溫酒的眼神擦過,不必親口承認,她也能确認這人就是昔日有着“郎豔獨絕,世無其二”之稱的青州沈公子。
司馬炎看了一眼司馬儀,又瞥了一眼沈溫酒,立即擺出兄長的架子,斥道:“何事這麼匆匆忙忙,不成體統!沒看見有客人嗎?”
司馬儀神色微哂,對沈溫酒抱拳笑笑,又快步走到司馬炎身邊,在他耳邊小聲道:“聽說你在給我安排親事?”
“是……是啊……”司馬炎在她的目光下莫名有些心虛。
他本是怕她的,但礙着外人在,他此刻又生出幾分詭異的勇氣,轉念想到嫁出去的總歸不是真正的司馬儀,祁筠這個家夥留在衢州隻會給他招惹禍端,無窮無盡的禍端!不如嫁出去的好,總之她還是司馬儀,成事了他也能分一杯羹,早早地離開司馬家卻不會将禍水引過來,這麼一想着,他音量提高了幾分,轉頭對着沈溫酒道:“溫酒啊,既然阿儀來了,不如你們兩個年輕人就自個兒商量商量這婚事吧。”
他說得輕巧又随意,像是在買賣菜市場的白菜一樣。
但所幸司馬儀和沈溫酒也不是面子薄容易感到難為情的人,司馬儀巴不得司馬炎趕緊走,别攪了她的事,于是铿锵有力地說:“好的哥哥!”
司馬炎走後,房間内陷入一種奇詭的安靜中。
司馬儀來得太匆忙了,沒顧得上該如何措辭,以及思考沈逢春的用意。她見司馬炎走遠了,就落了一道禁制下來。
“沈二哥,你怎麼……你怎麼來了?”
司馬儀想問他怎麼成為唳箭宗宗主的,何時和司馬炎有了關系,又是為什麼要向她提親,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你怎麼來了?倒顯得她不樂意見他似的。
她和沈逢春從小一起長大,像親兄妹那般親密,很多事不必說明便能心領神會,可隔了這麼多歲月和生死,她忽然有些茫然無措。
她捏着袖口坐下,将身子側了一些,刻意避開他的目光。
沈溫酒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裡的生機冷卻,餘下一片蕭瑟的涼意,順着視線落到了司馬儀的眉心。
他也沒有問司馬儀為何能一眼認出自己,正如一個月前在簪玉會上,她雖使的陌生而生疏的刀法,然而不需要去辨認這些,她隻是站在那裡,他就能知道,她是祁筠。
他隻是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話語裡的冰冷和冷銳讓司馬儀不寒而栗,司馬儀愣住:“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我當然知道你為何而來,可是你不該回來。”
她原以為沈氏一族滿門忠烈,沈逢春也會理解她的,可是他竟然問,她為什麼回來?以那樣質問的語氣,指責她不該回來,所有的愧疚和不安在這一瞬間被瓦解,她将視線緩緩收回,和沈溫酒正面交鋒:“你不想我回來嗎?你不想……”
你不想重建鶴雲台嗎?
“我不想。”他冷冷嗤笑,“你為什麼要回來?祁氏一族,沈氏一族都死絕了,你為什麼還不死?”
他神态鎮定,說出來的話卻冰冷刺骨。
司馬儀輕輕緩緩地笑:“這就不勞沈公子操心了。若你實在嫌惡我這條命,大可随時來取。”
沈溫酒不知想到什麼,笑了起來,眼裡滿是惡毒:“當然要娶了。莫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沈家什麼。”